马车就这么一路无阻地过了灞桥,穿过几条巷子,偌大的程府就在眼前。
到底还是在太阳落入夜色之前到了程府。
暮春的霞光洒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像一道流淌的炊烟,给路过的行人都染上一层金色。程府门前只站了几人,程见秋都不大认识,只是来京城的那两回碰过面。至于程侃和嫡母姜夫人,定是不会出现在这儿的。
马车辚辚驶停,程见秋起身向两位皇子行礼道谢,便转身而下。
“见秋姑娘,”刚一掀开帘子,陆行舟就在身后叫住她,她回过头去,一道暖光刚好落在陆行舟温和的脸庞上,双眸都被映得亮亮的,“愿你一切安好。”
程见秋心下忽地一动,微微颔首,嘴角漾起真切的笑容。
程府门口领首的那位老妪,是在祖母身旁伺候的兰若姑姑,程见秋是认得的,见程见秋上来,她带着身后的几人一同上前去行礼。
兰若姑姑拉起程见秋的手,又瞧了瞧那辆奢华的马车,一脸的惶然,“三小姐,这可是二殿下的马车?这,这,这是发生了什么?三小姐怎么会在二殿下的马车上?”
“说来话长,我一时间也不好解释,劳烦兰若姑姑先别张扬。”
“那毕竟是二殿下,在礼数上我们还是……”
马蹄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程见秋回过头去,只见那一行人马就这么疾驰而去,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她想起此前六殿下提过,此次进京是要赴那个什么莲花宴的,估摸着也是赶时间吧,程府和皇宫隔了好几条巷子,若是再晚些,怕赶不上宫禁了。
马车就这样没入巷尾,奔着宫门而去。
太阳还在肆意向世间挥洒着最后的余晖,长长的街巷里飘扬着嘈杂之声。大胤朝早些年间便取消了宵禁,所以夜晚金陵城的繁华之气并不逊于白天。
马车内只余二人,陆行风也终于不用再顾忌旁人,语气更加不留情面起来:“六弟这差事做得可是越来越好了,此次进京我竟然都不知道,我原本以为,以以前的情分我会是最先知道的,如今看来,你也不必有我这个二哥了。”
陆行舟原本柔和的眉宇间此时也染上一层疑惑,“并非是我没有告知二哥。二哥有没有想过,此次进京,原本就是秘密进行的?我原本也以为,父皇已告知了金陵城的人,因为这次不同于以往,父皇特意在诏令上写明,往后云梦泽会有专人前往,于是每到一程,我都会让秦照先去开路查探,结果一路下来,竟然都没出事,我才怀疑起来。”
闻及此话,陆行风神色也有些严肃,“你是说,你进京这件事,旁的人都不知晓?可是不应该啊……”
“这几日皇贵妃娘娘可有同你讲过此事?”
“没有,”提到皇贵妃,陆行风语气不自然了几分,“她平常一门心思都在九弟身上,也无暇顾及我。想来也是,我这几日都没怎么进过宫,同其他人接触不多,身边的人也没听说这个消息,想来他们也都还不知道吧。可父皇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皇子回京这么重大的事,按理说不至于秘密进行。”
“那边只有一种可能了,密信使,”陆行舟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这是他思考时的小习惯,“如今想来,那封诏令应该是通过密信使送来的,父皇想趁此机会揪出密信司内是何人在泄露消息。”
密信司是永宁三年,永宁帝新设的一个密信机构。彼时永宁帝刚登基不久,自己又是从夺嫡的腥风血雨中出来的,朝政不稳,政权不固,他自然也不会相信很多人,于是开设了密信司,专门传达帝王不便公开的诏令。
但无论是多坚固的机构,总有被蝼蚁腐蚀的那天,如今密信司已经成立十四年之久,许多人也到了该清理的时候。所谓帝王,便是要把最容易拿捏的人握在手里,这样才能控制四方,正如每回科举,有许多都是布衣平民出身之人,这样的人,没有背景没有权势,是最适合帝王掌控的。
“那你也是皇子!”陆行风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又长叹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强压着怒气,“他疯了吗?让自己的亲生孩子做诱饵,他就没想过万一你在路上出事怎么办吗?”
陆行舟抬眸,眼睛里浮上来一团浓雾,让人看不清里头的神色,“因为他是皇帝,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是啊,他可是皇帝,”陆行风嘲讽道,“所以动手的人,也并不是羽林军了。不至于有人蠢到这么明显就让人发现。”
“今日进了宫,明日便所有人都知晓我已回京,”陆行舟声音低沉,“往后,不知还要出什么事。”
陆行舟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密信司按照永宁帝的意思,在胤朝上下重要的节点处都安排了密信使,就设在官家驿馆附近。到云梦泽的驿站也不多,他是在临到京城遇险的,按时间来算,便是最后送密信的那几人。
有人欲取他姓名,无非是将他视作夺嫡路上的一个阻碍,抑或,是冲他那位母妃而来。
车帘将长街的喧嚣和暮春的暖光都隔绝在外,只余心头那点恼人的杂念。同样将街巷热闹隔绝的,还有程府那扇沉重的朱门。
程府内,是另一番天地。肃穆,沉寂,空气里弥漫着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是独属于高门大户的书香味,还有陈旧感。
“老夫人可是最疼你们这些小辈的了,”兰若姑姑走在前边,语速又快又急,嘴里不停念叨着,“虽说三小姐回府的时间少,老妇人倒还是一直惦念着你,一听说你要回来,可给高兴坏了,就是老爷和夫人那边……”兰若姑姑顿了顿,步子也放缓了些许,最后还是化为一阵很轻的叹息,“也罢也罢,三小姐先去给老夫人请安吧,她老人家在清净堂想必也等急了。”
兰若姑姑领着程见秋穿过各处庭院和回廊,有丫鬟仆人们匆匆走过,见到兰若姑姑和她,远远地便停下脚步行礼。
随后程见秋就听到了纷纷的议论声。
从小就养在乡下,一下子回府自然有很多人都不记得;即便有些记得的,也难免会议论上几句,程见秋没有在意,只是兰若姑姑听到议论声回过头来,先是板着脸呵斥了那几个议论的下人,而后朝着程见秋笑了笑,“三小姐待会儿回去休息时,记得多让小桃给你拿些干净的衣服,以后出门,旁的人都会晓得三小姐是程府的人,若是不小心出了糗,老爷也会责罚。”
小桃就是贴身伺候程见秋的那个姑娘。
闻言,程见秋这才俯身去看身上的衣服,竟沾上了不少尘土,若是细看,上面还有已经干透了,快要发黑的血迹,都是刚才那场乱斗留下的痕迹,着实有点不符合世家大小姐的模样。
此前在乡下,十四娘和林序爹都很纵容她,自己也野惯了,没怎么在意过形象细节这些无关紧要之处,经兰若姑姑这一提醒,程见秋这才将沾染了尘土的地方提了提,努力往脚后放,不让旁的人轻易看出来。
别人无所谓,祖母待她还是有几分真心的,自己也不想用邋遢的样子去请安。
清净堂正如“清净”二字,坐落在程府的西北角,堂前种了几株楠树,同程府别的地儿不一样,这里安安静静的,让人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许老夫人坐在正堂中央,旁边跟着丫鬟,两旁是几名年轻小辈。
程见秋认得,那是程府的少爷小姐们,也就是她的兄弟姐妹。
还有一位青衣公子的模样倒是有些熟悉,却总也想不起来。
“祖母,”程见秋没多想,她跟着兰若姑姑上前,在许老夫人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不孝孙女见秋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安康。”
“见秋,”许老夫人一瞧见她,浑浊的眼睛也亮起来,直起身子起身,身旁的丫鬟赶紧搀扶着她来到程见秋跟前,“快,快起来,让祖母好好瞧瞧。高了,也漂亮了,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身上肉肉的,不像府里的这些丫头,都瘦成啥样了。”
那双枯瘦冰凉的手缓缓在程见秋脸上摩挲,一股暖意升上心头。
许老夫人又指了指坐在两旁的几位小辈,“你可还认得他们?见月,是二姐,从前你回府里,她总要给你备一些东西,你大哥今日忙,还没回府,这是你三弟……”
程见秋挨个同他们颔首,等到那位有些陌生的青衣公子时,才愣了一下。
许老夫人笑意盈盈,“这是赵家的二哥儿,赵珩,听说你要回府,今儿个本来有公务在身的,一忙完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说什么都要见你一面。”
程见秋对赵家知之甚少,只记得程赵二家交情匪浅,那年赵家因为淑妃娘娘假借天子诏令,只余下不到一半的人,自此赵家衰落,年轻一辈里也没有几个能出头的。她印象里,此前两次回京,的的确确有一个姓赵的小哥经常跑来找她说话,可那个时候她只觉得这人很烦,讲话也没个由头,还一副矫揉的做派。
此刻赵珩见着她,眼底满是欢喜,额间还有些汗珠,许是同她一样刚到不久,“见秋妹妹安好。你可还记得我?”
“额,”程见秋一时有些尴尬,她也没想到这人这么热情,还特意跑来程府见她,但自己也没办法回应,何况确实印象不深,甚至名字也是刚才才知晓的,“珩公子安好。”
“无妨无妨,”赵珩脸上明显有几分失落,却还是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保持寻常,“见秋妹妹才刚回府,一切都来日方长。”
一群人寒暄了许久,等到许老夫人倦意来袭,才起身离去。
临出清净堂之时,程见秋福至心灵地同跟在身旁的赵珩问了一句:“珩公子是什么职务?今天是在办什么要紧事吗?”
赵珩见到程见秋主动寻他说话,步子也不自觉地欢快了几分,“我现下在羽林军中任职,今儿个军中的确有要紧事,我也是忙完了才赶过来的,若有失礼数的地方,还望见秋妹妹见谅。”
程见秋猛地停下脚步。
羽林军?是两位殿下口中的羽林军?此人是赵家的二公子,在羽林军中任职,而今日又刚好有要紧事……
赵珩见程见秋没有动静,回过头来满脸关切,“见秋妹妹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吗?”
“没有,”程见秋望了望前方的路,“只是再往前走,我就要到听雨轩了,时辰也不早了,珩公子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