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府外漫无目的地游荡,一路走出永乐坊,只见店铺林立,商品全备。宽阔的街道吃食繁多,汤饼糖水相间而作,来往的欢闹声中不断袭来热乎的食物香气,若非秦施施已经吃饱喝足,定要勾得她垂涎三尺。
各店之外设有鲜明的各色旗杆,旗杆之下,随地摆设的小摊,让她爱不释手。竹制的蜻蜓栩栩如生,绒毛白兔团子活灵活现,漠北的叠层可拆卸瓷娃娃,一层一个表情,让人爱不释手。
夜色晚青,明月别挂窗台,屋檐惊鹊排翅,廊下却人来人往。
若是平日,她便该准备用膳、梳洗、请晚安、温书,最后安寝,哪里能像今夜这般天南地北地观摩。
凌慕阳撇了她一眼,直挺挺站在她身后,问这些小玩意何故让她如此心动,分明和荆州的闹市也无什么不同。
秦施施摇摇头,沉声答道:“此中大有差异。”
两地分隔长江头尾,口味、习俗各异,这些街边小玩意其实也各不相同。荆州与蜀地相接,更有蜀地诡谲变换之姿,金陵承接南北,口味兼容各地,更为包容开放。便都是这些放手心把玩的小玩意,金陵也多佛珠,而荆州则多念珠,也源自两地信仰差异。
凌慕阳嘴角勾起:“你还懂得这些。”像是揶揄,也像是嘲弄,可秦施施却并未气他的嘲弄之意。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金陵秦淮河畔之人,与荆州江头之民,其实并无差别。所求各寺庙,无非是现生无望,寄托来生。
即便懂得这些寄托,她也并不以此为傲,死生一瞬,下辈子的事情哪里去说理?
故而她只是静静地盯着眼前的绒毛兔子,抚摸那以假乱真柔软的毛发,爱不释手,尽量不去深思两地差异的话题。
“可以看腊月灯祭了。”凌慕阳指了指面前伸出的小巷口。
秦施施这才想起来,凌慕阳最初便是以此为借口把她喊出来的。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是一条几近无光的长巷子,漆黑漫长,有如蛇腹。平时秦施施是不会走的,这次有人陪着,她就敢了。
凌慕阳走在前面,她小碎步地跟在后面,巷子里漆黑寂静,凌慕阳的身影也没入其中。秦施施伸手往前探去,没有探到人,顿时有些害怕起来。她小声地开口:“凌慕阳?”羸弱的声线里充着一丝慌张,她无措地加快了步伐。
话音刚落却一下子撞到了凌慕阳后背,她捏着鼻头连声道歉。
未等她回过神,一个宽厚带茧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腕。掌中温热烧尽了她的恐惧,眨眼间敞亮的河面映入眼帘。
“这些地方我儿时常走。”凌慕阳松开她,说着自己儿时随着府中人和大人时常到处闲逛的事情。
秦施施抬眸看向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这一路来,秦施施以为他会同她说些成婚的事宜,或者问她一些家中事务,但是凌慕阳什么都没有问,只任由秦施施闲逛,自己跟在身后。
说请她出府的人,实则要带她去哪里,并没有很清楚的计划。
好不容易说了句他幼年的事情,结果他却戛然而止,如雕像般伫立街边。
河面顺水而下的各色花灯,在水上铺开一条亮堂的大道。桥边长排成墙的灯笼发出淡黄的光芒,照亮了凌慕阳长长的睫毛,垂影落在他冷如冰霜的脸上。此刻昏黄的灯光之下,他的神色却多了一分恬静。
分明傲然凝视,却又叫人觉得孤寂萧索,茕茕孑立。
秦施施收回凝视他的视线,看向河面。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冬夜花灯。花灯七彩华美,烛光伴着河面的波光粼粼,星光点点,璀璨如银河。如船承载着行人,这花灯也承载着大周子民一年的愿望。
她环视四周,起身到最近的小摊处买了两个莲花灯,递给凌慕阳一个,眼中光亮闪烁,又在凌慕阳沉默的拒绝里,渐渐失了颜色。她讪讪地收回,也并不气馁,自言自语道:“ 那我帮你放了。”
说到做到,秦施施点亮这两盏花灯,轻轻推出时,河水微微沾湿了指尖,顺着柔软的指腹揉入掌心。她站起身来,合手祈祷着,心想她有许多愿望,也不知道上天要答应哪一个,便许了三个,希望天上的神仙选其中之一实现。
至于凌慕阳的……她悄然睁开眼睛,寻找凌慕阳的身影,所幸他依然安静地站在她身旁。
在花灯的光彩里,凌慕阳孤身立于桥头,孤寂凄惨。秦施施闭上眼睛,心想自己对凌慕阳的错觉真多,他是天之骄子,呼风唤雨,又何来凄惨之说?
“你许了什么愿望?”凌慕阳见她从河边石阶回到街边,还是有些好奇地问。
“可以说吗?”秦施施瞪大眼睛问,心想自己向天神许愿再吃一次须参咸水鸭的愿望,说出来有些惹人笑话了。
看了花灯后,又去吃了热腾腾的烧串,腹中已经被食物填满,再也吃不完了,秦施施看着眼前的夜宵糖水,依依不舍。
明明入了夜困意四起,她甚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却睁大了眼睛拉长了声音坚称:“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在医馆里,秦施施发号施令的语气坚决果断,简洁明了。那大夫被她几句反问驳回,也明白她深谙医药,便不敢掺带旁的心思,乖乖地整理了两副药。
将药打包好了,秦施施转头递给了凌慕阳,道:“这是给你的药,你若信不过我,大可以让你信得过的人查阅药方。只是一点,重生散害人不浅,你若爱惜身体,便不可再用了。”
她明白凌慕阳用药不多,只怕他形成依赖了,日后便难以脱离此药。
“你只顾着给我看病,自己的病呢?”凌慕阳索性坐到了馆中长椅处,双腿岔开,随性慵懒。虽是含笑所说,语气却郑重异常。
秦施施呼吸一滞,双眸瞬间瞪大。她患有骨疾一事,知悉之人不多,唯有那日她失态之下,说过在寻千声菱。
他们二人交心不多,她如今还不敢赌凌慕阳会如此慷慨,愿把世间仅有的千声菱给她。倘若是让他知道,自己进府别有所求,万一惹他不快了,岂非前功尽弃?
想到这里,秦施施心一横,垂了眼帘半真半假地说道:“医者有言,心症所在,外患恒存。我如今体弱,也是因为我心有郁结。”
其实秦施施并不算说谎,她咽下喉头干涩,捏着衣袖,脑中全是明月舒的身影。
“我自五岁时到荆州,此后与母亲相隔千里。许是我年幼思母,成了诱发病症,如今身体弱了些,日后好生将养,必定无虞。”她又真挚地补充道,“我若是不能生养,便替夫家纳入娇妾,开枝散叶……”
“停停停……”凌慕阳头疼起来。
“你过来些。”他招手道,示意秦施施坐近些,秦施施和他同椅而坐。
“我呢,不想应付那么多妻妾,一个妻子足矣。若是你我无缘,我休了你另娶就是了。”凌慕阳勾起嘴角,显然是在开玩笑。
可秦施施却瘪了嘴角,眼眸湿润如泉,在医馆门外灯笼的映衬下,视线飘摇,她不知如何作答,才能既不让凌慕阳讨厌,又不显得虚伪。或许她应该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可嘴巴却仿佛被粘起来了,怎么也张不开口说这些假话。
凌慕阳连连摇头,此人如此蠢笨,若是细作,演戏的本事也太高超了些。
“回吧。”他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夜尘。
秦府门前,石狮子傲然含珠,威严肃穆。红彤彤的灯笼散出灼热光芒,铺满府前石阶,洒落一地夜华,拉长了门前两人的身影。
北风袭来,凌慕阳把秦施施的大氅拢了一下,又细细察看她鬓边碎发,把她鬓角处短发揪到耳后,秦施施只屏住呼吸,并未阻止。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白兔玩偶,放在秦施施手心,像是不经意地说:“路过就顺便买了。”
秦施施心头一暖,满脸惊喜毫不掩饰,脱口而出一声惊呼:“你真好!”已经全然忘记了凌慕阳说要休了她的话,也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她捏着那个柔软的假兔子,放在脸侧,怜爱地摩擦。淡淡弯曲的眉间,透着丝丝喜悦,如春雨般,散落凌慕阳心间,单纯的笑颜直引得他也不经意地柔了眼神。
“殿下,请进府用些小食。”秦正行和明月舒的声音从门口处响起。
秦施施吓了一跳,急忙收了兔子,放在衣袖里,对父母行礼,心里有些担心方才声音过大了。
“不必了,本王这就回去了。”凌慕阳合起笑意,复又有些疏离地开口。说罢转身便坐上了一旁久候的马车,留秦施施和父母在门前向他行礼道别。
马车渐隐入黑夜中,程华观的声音在车厢外里响起:“殿下,文府的人又有举动了,万山已经去查看了。”
凌慕阳并没有回答他方才所汇报之事:“明日将这个药煎了,另外找人对比两幅药方与药渣。”
“殿下,是怀疑赵御医……”
“今日见她在府中拘谨,本王想通了一些事情。”凌慕阳靠在车背后的软垫上,却没有说出声来,兴许不只是秦施施的父母偏心。
“她说的便可信吗?”程华观有些担心。
凌慕阳瞥了一眼驱车的程华观,面露悲怆伤感,没有言语,眉头微微拧住,手中尚有那兔子余温,一如那人放于侧脸的温情。
他闭上眼睛,可在黑暗中,却全是方才秦施施阖眼许愿的模样,清瘦纯良,竟没有一丝秦府的心机。当真会有人如莲不染淤泥吗?
可这般至真至纯之人,并不合适在京城。有此念头后,他心中怜悯更多一分。
探了探额头,也未曾发烧,怎么有如此奇怪的念头。她纯不纯,傻不傻,与他毫无干系。
凌慕阳对程华观怒道:“日后你别跟人说本王喜欢她了,本王不喜欢这种娇滴滴的娘子。”
突然的一句发难,令程华观有些茫然。他比陆万山聪明许多,从前随军时,也是行军参谋,可有时也跟不上静王的想法。
侯府的轩妙殿中,华灯初上。阮道睡眼惺忪,却被凌慕阳指责他装模作样:“从未听闻你这个时辰就歇下的。”凌慕阳自顾自地喝起了茶。
他眸光凌冽,扫视了看着阮道衣衫不整的模样,又冷不丁问道,“我来是想问一问你,当初如何同侯夫人相知的?”面容疑惑,像是真心发问,可在阮道看来,却像极了半夜来挑衅他的。
听闻此言,阮道大怒,像是沸腾的油遇到了一锅冷水般从椅子上窜起来,顾不得体面就要把凌慕阳手中的茶盏夺走,口中骂道:“我往日里同你说,你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忿忿不平,可不是凌慕阳的对手,最后只得气呼呼地坐回太师椅上,背靠如意格纹软垫,双手不安分地晃荡着,回答道:“殿下是不是很想见某个人,很想什么都跟某个人说,很想靠近某个人……”
“一派胡言。”凌慕阳马上制止他,“不过路过你府上讨杯茶,不料月色初显,你就梦话连天了。”
见他不承认,又打断了自己的春宵一夜,阮道扯了扯自己半松的衣衫,露出半展雪白的胸膛,脸色铁青地便开始骂骂咧咧。
“你这厮好难伺候,是你说要把秦施施拉拢来的,跑去秦府招惹人家。你还说与她无关,到底有关无关,我根本不在乎!”阮道急得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凌慕阳晦气骂了几句,便转身离去了。
侯府里传出女子怒骂的声音:“阮道,你又发什么羊癫疯!”正是他那青梅竹马的妻子。
凌慕阳踏碎一地月色,心中难安,满是那人的影子,挥之不去,奇也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