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在灰瓦连廊下投出一片阴影,打在凌慕阳脸上。他薄唇微抿,神色一明一暗,配上那一双寒霜尽显的漆黑眼眸,声若高山冰雪,让人不寒而颤。
秦施施只得垂着眼帘缩回了手,“我没有。”
她缩回手时,指腹轻轻滑过凌慕阳的束袖,如同一根羽毛,轻轻拨弄着凌慕阳此刻紧绷的神经。
眼前低头的人,装扮简单,只有一支金蕊红瓣的腊梅绒花簪,也不曾梳髻,红绳系发,白衣飘飘。
虽是装出来的可怜,却也实在动人。凌慕阳自认为清楚这些伎俩,只是不好发作,便转身继续前去了。
秦施施同府中教习女官学过规矩,只是这段时间和外宅男子相处不多,一时间未能想起来,这才失礼了。她心中讪讪想,原来殿下不喜欢这样的接触。
她又想起那日和师兄见面,两人也是这般拉扯的。那画面闪过,闹得她心下一惊,告诫自己日后必定要加倍小心。
心里下了这般决心,秦施施很满意,自认为可以警惕分寸。于是她舒心走上前去,和凌慕阳并肩而行,正要缓缓开口:“殿下,我们……”
“等下出了府,便不要这样唤本王了。”凌慕阳漫不经心的眼神瞥来,在她身上一扫而过。
“可殿下龙章凤姿,风华万代,任谁看一眼便都看出来了。”秦施施恳切地夸着凌慕阳。她自己是无所谓的,也没人认识她。
凌慕阳说话不多,但是叫她住口时分明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这样一个硬朗之人,也有如此羞涩的小举动。秦施施心里悄悄笑了,觉得好像和凌慕阳拉近了些距离。
说话间,陆万山已经带着两个面具来了。
戴上了半脸面具,秦施施走在凌慕阳身后,他玄色的大氅挂在身上,雄姿英发。她脚步不及凌慕阳,只得出声道:“凌公子,你走慢些。”
“你叫我什么?”凌慕阳转过身去,看着带着半羊面的女子,吐字时气息炙热,却面若冰霜。
秦施施愣了一下,她难得出府,可不能惹凌慕阳生气了。她转着眼珠,侧头看这个虎面郎君,急忙改口道:“凌郎君,凌少爷?”
即使面具下只余一双明眸,那娇声软语,也足以叫人骨醉。
凌慕阳肩膀一硬,心想这人难对付,时刻都在引诱自己。
他像是认命一般,轻叹气道:“算了,准你低声直呼我名。”除去王室公卿,平民白丁也并不清楚他们皇室众人的名讳。况且世人只知静王,不知凌慕阳。
出了荟萃巷,坊间的喧闹扑面而来。
远远看去,皇城红墙肃穆庄严,宫门大开。城墙内外戒备森严,旌旗在高空习习而动,守城卫队正持刀交班。
放眼身旁,沿着永乐坊直行,便是那日秦施施见到陆万山和哥哥的闲月阁。阁中声乐阵阵,叫好连天,热闹非凡。
“进去看看吗?”秦施施问道。
凌慕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眸微动,颔首答应着,凑近秦施施道:“带你去看个好东西。”嗓音如冷玉清脆。
闲月阁一共有五层,一层饮茶听书,位置富足空闲;二楼看戏商谈,各间自有乾坤;从第三层开始,就需要亮明身份并且登记在册。
秦施施那日只在第一层停留过片刻,如今进来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一时间也觉得新奇,隐隐可见一股靡靡之气笼罩着阁中各层。
她看着凌慕阳骨节分明的大掌,指尖轻点小倌手中竖起的名册。那小倌牙尖眼利,飞速地扫视了两人,立马恭敬行礼,让他们进去了。
“你经常来吗?”她想和凌慕阳打近些交道,一路多有发问,凌慕阳回答寥寥,但是秦施施也总没有放弃,时常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着。
未等他的回答,他熟悉的动作已经告诉了她答案。他无声地拐进了一个小房间里,快到秦施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凌慕阳宽厚的手掌握住小臂,整个人拖进了昏黄拥挤的房中。
房门悄然无声地合上了,不一样的天地铺陈在她眼前。
房中寒气逼人,如同地窖,可摆设却崭新华丽。几张崭新的长榻整齐有序,榻边是一张桐木矮脚案几,上面摆着两个小碗,一个碗中是晶莹的冰块,另外一个碗中则是雪白的细粉,如沙细,比雪密。每个榻上都是如此布置。
榻上之人或躺或坐,飘飘欲仙,神魂颠倒,不可名状。他们神色缥缈,像是魂魄出鞘,只余一副空壳,麻木地享受腐朽的乐趣,逐渐沉沦。
令人厌恶的气息悠悠袭来,秦施施顿时横了眉头,拉着凌慕阳出了房门。
站在门口处,她抓起了凌慕阳的衣袖,细细诊断他脉搏,可未出结果,却已被凌慕阳甩开。
秦施施死死揪住他的衣袖,双目直视着他问道:“怎么?殿下也需要吸食重生散这种邪物吗?”
“你既懂医术,便知道这种药物的好坏。”凌慕阳半真半假,眼神淡漠地扫过如今揪着自己衣袖的女子。她眼神清澈见底,丝毫没有前两回见她的茫然和呆傻。
秦施施无比认真,控制着自己的厌恶说:“自魏晋以来,士人多好此物,一则以利淫邪,二则美容。可前朝起来,已经有无数医家证实,此物损害身体肌理,虽有短期之效,却无长期之功。”
她说着,又强硬地替凌慕阳把脉,死死地揪住不放,还威胁说若是凌慕阳不给她看完脉,她就从这三楼跳下去。
凌慕阳虽然不信她冲动如斯,却被她这一句逗得冷笑了一声,由着她看去。
“殿下若是时常觉得骨痛,我替你开一剂药方,可镇静止痛,也不需借用这邪物逃避。”秦施施神色渐渐恢复如常,沉思片刻后,拉着凌慕阳便往楼下走。
她还有话没有说完,把脉可以看出凌慕阳身体内里亏损,血脉不畅,更有一种奇怪之感,像是智力损毁之症?她不好妄下定论,便闭口不谈,决定等日后时机合适了再细细探看。
虽然不明显,但是她不高兴了。凌慕阳敏锐地察觉到。
同样敏锐的还有他的手腕。
缠着他手腕的那一双女子的手竟柔软如斯,似盛夏里曝晒过的暖江之水,柔柔地萦绕着他。
“还有四楼和五楼没有看。”凌慕阳握住了拳头,跟着秦施施的步伐提醒道。他戴着面具,脸上的温热把面具边缘也染上了不易察觉的红晕。
这闲月阁的上层,需要登记造册方能进入,想来均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静王与她虽有进去的资格,反而让她心中更加不快。
他们若是进去了,岂非与这帮吸食重生散的人,是一丘之貉?
即使秦施施的脚步很轻,但是下楼的时候,楼梯还是咚咚作响,每一声鼓点都加深了她心上不满。直到了闲月阁的庭院后,秦施施才松开了凌慕阳的手,那一双远山眉依旧有些愤怒地扭着。
“你似乎对重生散有很大的不满。”凌慕阳轻声打量着她道。后院是一个木制的平台,衔接着河面。凌慕阳稍一招手,一艘小舟“吱呀吱呀”地响动着摇摆而来,晃碎了一镜流水。
秦施施眼中悲痛,在冬日夕阳碎金的河面上,拼凑着碎片的过往。
“吸食重生散,只是在透支未来的健康换取现今虚假的繁荣,大厦倾颓之日,便从吸食之日算起。”
在荆州乡野,她见过为了赶上金陵吸食重生散的潮流,数以百计的人聚堆吸食,终日徘徊,不过一年之数,整个人都变了面貌,而后人鬼不分,混在乞丐堆中。
乞丐,尚且有自尊,而他们,连自我都要湮灭在这虚无的云雾间了。
凌慕阳侧目看向秦施施,她的面具已经摘下,拢起的发丝飞出零碎的几根,正同她的话语,与她整个人格格不入。
身旁人沉默不语,站姿如松,却有些僵硬。秦施施恍然,她尚且不知凌慕阳对此药的依赖程度,便做了这一番批驳,万一伤到了他,岂非让他对自己没了好印象。
那是万万不可的!
因此秦施施马上柔了脸色讨好道:“殿下如今龙飞凤舞,想来吸食不多,日后我必定替殿下好生照料身体,殿下无需担心。”
她那一脸找补的模样叫凌慕阳觉得好笑,有些笨拙的努力。
他并未回答,只是扶着她坐上小舟,嘴里悠悠道:“方才惹你不快了,现如今带你去一个真的好玩的地方。”
“哪里?”这次秦施施学聪明了,先试探性地一问。
“吃点小食,听些小曲,赏片美景。”虽然面具遮住了他的神色,但是秦施施猜得到,面具之下,他必定有些得意的挑了挑眉。
她淡淡一笑,轻轻点头。
这次凌慕阳果真没有骗人。
游轮之上,珠帘半掩,屏风之后,半遮半掩着一位琵琶女,正欢快地奏响游湖的喜乐。一抹一挑,难遮风情,水波与乐曲相和,清新淡雅,是专门替凌慕阳和秦施施二人演奏的曲子。
天侧夜幕已降,船上灯火初明,透过窗户,可见天际最明亮的北极星。
可最吸引人的还是面前这道须参咸水鸭。这是秦施施初次品尝,据说是前些年一位名厨研制的,融合了淮阳的特色,也兼顾了岭南的风味,一菜二味相融甚欢。
秦施施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放入口中,一股淡淡的海盐和鸭肉清香在口中化开,不知是她饿得久了,还是这道菜确实美味,秦施施只觉得满足无比。
“好吃。”她脱口而出,又对坐在对面的凌慕阳举杯道,“多谢……凌……兄。”她想了想,如此称呼道。
凌慕阳忍俊不禁,举了酒杯隔空同她对饮,明亮的眼眸里满是她的身影,就连他自己也浑然未觉。
秦施施低头夹菜,赞着美味,时而看向面前琵琶女的轮指,曲艺高超令人叹为观止,丝毫不知凌慕阳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始终没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