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枫院,琴邬面如白纸,身形清减,倚靠在床榻不住咳嗽。
琴渊忙去拿手帕,琴邬捂住嘴,顿时帕上满是鲜血。
“哥哥,我去找了漂亮哥哥,可是她不愿意来,都是渊儿没用呜呜——”
少年稚嫩的嗓音带着自责颤抖,琴邬的手紧紧攥着帕子,“她不来……便不来,不必……求她咳咳……”
“今日有没有好好……学功课……”琴邬艰难出声,又呕出一口鲜血。
“有!有的,夫子夸我聪明,说我比他们领先很多,哥哥你不要死……”琴渊哇哇哭着,又想起琴邬并不喜欢人吵,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好好读书。”琴邬的手抚着琴渊发顶,眼神严厉。
琴渊用力点头,只有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才对得起哥哥的付出,才能拿回他们原有的东西。
“嘭——”
“嘭——”
屋子接连响起几声敲击,忽地窗柩被从外面打开,一道身影跳入房中。
裴奉仙一身蓝衣绸缎锦,眉目明丽,带着些久在室外的雨露风霜。
琴渊缩在琴邬怀中,琴邬护着他,兄弟二人戒备地看着不速之客。
发现来人是她,二人警惕的神情骤变。
琴渊面上一喜:“漂亮哥哥!你来看娘了!”他聪慧,称呼也转变得尤其快。
裴奉仙听到这声娘拧了拧眉,看着母子二人防备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给他们下药,送他们归西的。
“就是来看看。”
她眸光落在琴邬身上,琴邬垂眸,将手心的帕子攥得死紧。
“琴邬,抬头。”
琴邬像是没听到一般,指甲嵌入指腹。
“啧。”她不耐烦地上前,大指姆用力,钳住那精细的下颌,迫使他抬起脸。
清瘦毫无血色,脸瘦得比巴掌还小,整张脸就一双眼还有劲。
看着她满是恨意,怨怼。
她在心里嗤笑一声,他有什么资格?
“你如今这张脸真是大不如前了,若是我父亲泉下有知来找你,发现你七分姿色只余半分,只怕也会连魂带魄地钻回棺材里。”
琴邬唇动了动,蹙眉不语。
裴奉仙见他这幅模样更是来气:“你院内丫鬟小厮是吃白饭的,还是请的大夫是庸医?如今话都说不了了?”
琴邬喉间又是一热,被裴奉仙坐到身旁一推,再也止不住喷涌而出。
炙热的鲜血洒在她的衣袖,琴邬的唇角下颚领口也布满血迹。
裴奉仙怔然,琴邬面露讥讽:“看到我如今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裴少爷该肆意嘲笑了吧?”
“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要娶妻生子了吗?你还来这里看我这条可怜虫作什么?”
“出去!出去!”
他不想裴奉仙见到他如今这幅模样,抄起身边的所有东西摔在地上。
裴奉仙蹙眉,一把握住他使坏的手腕。
琴邬挣扎,但也是徒劳。
“不是说病得快死了吗?怎么还有力气对我又打又骂?”裴奉仙挑眉语气戏谑。
琴邬眼眸发红,“你巴不得我死了。我偏要活着,活到你和那贱人成亲之日让你们对我行跪拜之礼!活到你们的孩子出生,我倒要看看他能给你生出个什么玩意!”
“中气十足。”
见自己所有的话,落在对方耳中只得了这四个字,琴邬只觉得自己是个笑话,神情越发歇斯底里。
琴渊在一旁看着想逃跑,哥哥明明不是这样的,哥哥一直都云淡风轻性情冷淡,为何在漂亮哥哥面前这样?
漂亮哥哥在哥哥面前也不一样,她喜欢对哥哥笑,她看到自己只会皱眉。
“那个啥,裴钱……”
“裴渊。”琴邬咬牙切齿道。
“哦对,小渊你出去一下,我和你娘有些话要说。”裴奉仙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琴渊看得恍神,脸一红重重地点头,扑腾着跑出去贴心关好门。
从门内望去,正好能看出他探出的一小截发顶。
裴奉仙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琴邬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你把小渊叫出去作何?”
“你小时候是不是和他长得很像?”少年眼眸明亮如星辰。
琴邬抿唇,手指狠狠地抓住腿上残留的肉,让自己在疼痛中清醒。
“是又如何?”
裴奉仙叹了口气:“若你在裴渊那个年纪被他带回府,我就会对着我娘撒泼打滚,把你从他手下抢过来,让你和我一同长大……”
琴邬心头微动,看着她,脑中却不受控制地勾勒出画面。
那时他不必作女儿家打扮,会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不对,从楼里带出来他还是得隐藏身份,所以会像现在一样,却别就是他们会有结局,他会像云玉一样,与裴奉仙成亲。
裴奉仙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管琴邬冷着脸漠不关心的表情,只要达到目的就成。
“若都是你的丫鬟,你会更宠我还是他?”
“原来方才你都在听。”
“回答我。”
裴奉仙陷入沉思,琴邬长了张她最喜欢的脸,云玉生了副她只喜欢的性子。
两个都想宠。
“今天宠你,明日宠他。”
少年一脸纠结后,给了这个答案,反叫琴邬扫去脸上阴霾,一展笑颜。
“有你这句真话,”后边的话他说不出口了,说那边足矣吗?可他远远觉得不够,他不想和裴奉仙落得这幅结局。
裴奉仙看着他,等着他后面的话。
“你过来些。”
她凑上前,一只有力的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琴邬紧贴而来,他索吻的架势前所未有的渴望热烈。
炙热的泪珠和他脸侧的血混作一团,在脸颊厮磨间染上她的脸。
生锈的血味,酸涩发咸的泪意,化作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戳在心上。
裴奉仙情难自禁地伸出手,捧住琴邬,而后滑下他的背脊,被他的嶙峋的骨骼硌住,琴邬躬身,将自己往她手中送。
“陪着我,陪我最后一夜好不好。”
他的泪汹涌而下,“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你是为了让我放下,你功德圆满了,可我呢?往后余生里我要一个人带着这些活下去,看着你和他琴瑟和鸣!你太自私了!”
冷不丁被他看破了心思,裴奉仙动作一顿,滞空的手被琴邬两手握住,他凑上前满是乞求与癫狂:“既是要我放下,你就给我一点好处,一夜只需要一夜,往后我再也不会来烦你,渊儿只要如今裴家的半数家业,其他的家业往后我为你挣,都是你的,好不好?”
裴奉仙神色复杂,一手握上琴邬的手,他出尘绝艳的脸上扬起希冀之色,却见裴奉仙将他的手推下,无情地抽出自己的手。
“事情已成定局,若是当真与你度过今夜,那才真是昏了头。”
她从袖中掏出发簪递给琴邬:“这是我与云玉为你选的簪子,昔日种种全都忘了吧,你作为裴家主母,我自会尊你敬你。”
“你当真对我毫无留恋了?”
裴奉仙颔首,“我如今心中只有云玉。”
“若不是如今呢?”
“琴邬,过去的真相只会让人空欢喜,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好好好。”琴邬阵阵发笑,“从前是我小看你了,不愧是裴家的少主。”
“方才我说的那些全都当真,往后裴府所得的营收全都给你,就当做我给你的贺礼,也好全了这些年来我们的情谊。”
裴奉仙蹙眉,琴邬到底是何用意?
他不是为了钱财来裴家,和她争的吗?为何现在又作出一副不为名利的模样?
“既然如此,你便好好养着身子。”
说来也是神奇,这一夜过后,琴邬的身子当真好转,一晃眼裴奉仙与云玉的婚期到了。
十里长街,敲锣打鼓,整个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有些竟是从其他边陲小镇上赶来看热闹的。
裴奉仙坐在马上笑意难掩,神采飞扬,在人声鼎沸中牵起云玉的红绸,两人拜天地拜高堂。
琴邬一身红衣,那衣服是用上好的面料制成,加上他年轻貌美,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与裴奉仙拜天地的是他。
“这裴家主母是怎么回事?”
“身份低微,怕是不知道这些礼节吧,不过模样是真好看。”就是看新郎新娘的神情有点不对,不像是看晚辈,倒像是在看情郎。
“夫妻对拜——”
在这道高声中,琴邬睁大眼看着那抹被两人牵着的红绸,红绸化作一根根红线刺入他的眼帘,脸庞好似被分割成无数块,蜿蜒丑陋。
他死死地看着二人被人拥簇的背影,只觉浑身被抽干了力气。
裴奉仙的狐朋狗友们过了些许年岁,也长成了人模狗样的佳公子,入夜一个个起哄,闹洞房。
被云玉腰间拔出的软剑吓得四分五散,不过也知道这是玩闹,装模作样地叫几声后,非常有眼色地走了,还把其他要闹洞房的闲杂人等,一并清扫带走。
房内,裴奉仙轻柔地挑起云玉的盖头,而后又用那物什挑起他的脸。
清冷英气的脸上了红妆,灼然生姿,冷白的面容被唇上的一点红映衬得更加白皙,平添了明日里难得一见的艳色。
“云玉姐姐,你今日好美。”
云玉看着裴奉仙,眼中也闪过惊艳,她的青丝被金玉宝环束起,眼眸微挑,亮得惊人,整张脸雌雄难辨又带了泼墨般的潇洒随意。
“仙儿,今日我来可好?”
“你怎么也学坏了?”
云玉仰着头,也学会拿捏裴奉仙的短处了,“妻主让让云玉吧,只让我一次,之后都交给你,成不成?”
裴奉仙一想,这确实是个划算的买卖,“成。”
她一把朝云玉扑去,两人身上的坠子挂珠叮叮当当地晃作一团。
裴奉仙在云玉的胸前抬起头,“不过我要在上边!”
这一夜,裴奉仙房内的灯彻夜未熄,晚枫院亦是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