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梳妆完毕,可以出发了。”
梳妆的时间太久,范筝都有些困了。听到侍女的话,她才抬起耷拉着的眼皮,打起了精神。铜镜中,少女容光焕发,完全无法与辰云宗里那个死气沉沉的温施末联系成一个人。
她情不自禁地抬手,细细抚摸着这张皮囊,感受着每一处与“温施末”不同的地方。自眉眼至鼻梁,再从脸侧到下巴,这张崭新的脸,竟没由来的给予了她寻求多年的安全感。
哪怕是昙花一现。
“走吧。”
凡间的日子弹指一挥间,上回的春日宴仿佛就在昨日,现在就又要进宫。一路上,她不免想了许多事,大多是跟范兆兴有关的。
章红眠当年生下范筝时,范兆兴人就不在京城内,包括后面的玄机道人之事,因为章红眠把事情瞒得极严,他也不清楚内幕。
他这亲爹也以为是自己的女儿先天身子骨不好,才被送去山野中修养的呢。
而范兆兴归家,她与范舒婉之因就快起了。
不过她还是得先将目光放在今夜,毕竟不止庆王与范霜,还有韩清淮的事。
提到韩清淮,范乐成提醒她的那句话就跳了出来。
韩清淮不一定是什么好人……
她当然知道了。
只可惜了她六哥,生母早逝,是章红眠亲手把他拉扯长大。此情深厚,他才会如此护着身为章红眠亲生女儿的自己,好心提醒她韩清淮并非良人。
与韩清淮的婚事,也是范家陨落之因中的一环。
此姻缘,实乃孽缘。
不过,这也是她欠下的债。
“姑娘,我们到了。”
范筝停止思绪,踏下马车。她再次回到这宫墙中,忽尔觉得这里与辰云宗有些相似,都令人头疼得紧。
“喂!”范乐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别闷着头就往前走,多看着点路啊……”
他使了个眼色,范筝才注意到在他们之后还有一拨人。这人群前有一人作首,头发盘起,唯留两鬓长发,他着黑色长袍,额上系着白银点缀的抹额,周身透露出肃杀之气。
范玄等人已经走到那人跟前,范乐成是特地来拉范筝的。
这是庆王宋逾?
范筝心头一惊。
此人……不对。
褚赫在她袖口里,看都不用看,直接就下了定论:“同道中人。”
宋逾本与范玄说着些客套话,范筝刚一走近,他要说的话突然就顿住,眉头一挑,直直地看向范筝。
这目光过于直白,与宋逾攀谈的范玄立马做出反应:“殿下,这是家中小妹,此前因身子病弱,一直在调养,不怎么抛头露面,还望殿下海涵。”
宋逾并未即刻回复范玄,他看着范筝,意念一动,下一秒,分明双唇紧闭的宋逾的声音却突然出现在范筝脑海里。
“同道中人?”
范筝假装没听见这传音,对着宋逾作揖:“见过庆王殿下。”
“你不是神识斩因果,能听得见我说话。”宋逾笑了,接着给她传音,“呵,受界律所限,斩因果时修为最多可保留至金丹,可我也是第一次见真的把自己的法力封印到与凡人没区别的家伙……你就不怕有人夺了你的因果?”
一直没什么波澜的范筝眼神一凛,到底是搭理了他:“有那个命,就来试试。”
修士们之所以想尽办法保留记忆和灵力斩因果,就是害怕遇到同样下凡来的修士,从而被夺去了因果。
他们,可以通过夺因果而夺去他人的气运、体质,甚至是天赋。甚至只要将夺下的因果顺利斩断,还会因此修为大涨。
尤其是像庆王和她这种交集不浅的因果,最容易出现互相残杀的因果之争。
在外人眼中,这两人就是面对面站着,都死盯对方不放,还逐渐生出了一丝杀气。
范家的几个人脑袋都快想炸了,也想不出在道观养大的范筝是怎么能跟庆王扯上关系的。说也不敢说,问也不敢问,只得范乐成小声喊她的名字提醒:“范筝…”
“殿下。”范筝抬手,“宫宴快开始了,殿下不走么?”
宋逾忽然朗声笑了,他跨步向前,走时留下一句话:“本王与范九小姐一见如故,九小姐,咱们宴上再叙。”
“九妹。”范霜被两人方才的气场惊得不轻,揽着她的手臂,问道,“你认识庆王殿下?”
“不认识。”
范舒婉说道:“你最好是真的不认识。”
这庆王看范筝不像是见色起意。可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认识,因为范筝在十八岁以前绝对没有出过道观,宋逾也一直驻守在边塞,不可能回来过。
假使他们真的认识,那么只能说明,宋逾曾偷偷回来过——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范筝笑道:“二姐放心,我是真的不认识。”
“哼。”范舒婉不愿多和她说一句话,甩袖离开。
范乐成在后面脑子嗡嗡作响。怎么范筝一进宫,凑上来的都是些不好惹的人?
不过和韩清淮那微妙的感觉又不一样,方才她与庆王那剑拔弩张的氛围是怎么一回事?
范玄的表情也算不上好看,他想着,一会儿定要把此事率先告知伯父伯母才行。
于是,他一进殿内,就派人去给已经入座的范兆兴和章红眠传话。两人听说这事,脸色都不怎么好看,章红眠去看对面席上的宋逾,发现他还在明目张胆地盯着自己女儿瞧。
宋逾注意到章红眠,倒是不甚在意,他长腿一翘,隔空骚扰着范筝,不得到回答不死心地问:“道友,师承何处?”
范筝紧握茶杯,心道:有完没完?
“道友,你若不说,我也能有办法探查出来。”宋逾懒洋洋地换了个坐姿,“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既然有缘在此相遇,不妨交个朋友,回去以后,说不定我们还能在星庚继续互帮互助。”
范筝问褚赫:“你能去把他咬死么?”
褚赫道:“他这具肉身死了,你的因果也无法继续了。”
宋逾坚持不懈:“我见你腕上那道禁制不错,不过不像世家所有,更像是宗门秘术,你是哪家门派的核心弟子?”
褚赫看热闹不嫌事大:“说不定你报上大名,他反而不会来招惹你了。”
对方修为比她高,范筝无法屏蔽他的传音,忍无可忍:“道友上来便提‘夺因果’,又热情得古怪,难保不会让人觉得居心叵测。”
“道友说笑,我不做那等小人行径,也用不着用此等手段提升修为。”
“呵。”范筝冷笑一声,“要给我姐姐下药的人,也有脸说出此话?”
“姐姐?”宋逾觉得有意思,“你还真把这群凡人当成家人了?还是为了呛我而已?”
褚赫探查了一番宋逾体内神魂,他判断道:“能正好保留到金丹大圆满,我猜他在星庚,怕是即将突破元婴,或者就是元婴修士。”
范筝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
星庚大陆的修士中,除去妖族,在三十六宗及三大家内,目前元婴只有五人。
辰云宗朝生阁的诺寻北及解卿元、扶生岛鲲行门的尹真、齐元木氏家主木乔子、暮水方氏家主方正。
这五人中只有解卿元和方正是男人,方正多年前早已斩过因果,对面的宋逾不可能是他,那他便是即将突破元婴。
这就不太好找了。
“我不在那五人之列,也不在什么宗门大家,别白费功夫了。”宋逾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罢了,为表诚意,我且告诉你,我乃一介散修,没闯出什么名堂,所以你肯定没有听说过我。”
散修?
范筝有些稀奇,原来当今这世道下,还能有散修?
也对,她没有出过辰云宗,大多数修者也都紧紧抱团在一起,很少有人敢单枪匹马地往外闯…而修真界千变万化只在瞬息之间,说不定外面已然有了什么生存之道,只是他们胆小,才没有发现此道。
呵…身为散修能到元婴境界,还说自己没闯出什么名堂……
“原来如此,道友不必谦虚。”范筝打算先报上师门,不然他定会一直纠缠,“我师承辰云宗,幸会。”
“哦——你和我身边那人是一伙的,看来我与辰云宗甚是有缘啊。”
范筝清楚,他所说的“身边那人”指的人正是韩清淮。
韩清淮表面上是太子太傅,实则是庆王一党,而这不仅是他个人意愿,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他们几人间的缘也是剪不断理还乱。因为这位皇后的身份很是尴尬,她乃是先帝的发妻,而当今陛下曾是先帝的左膀右臂,不想却谋权篡位,强占人妻。
庆王,是皇后与先帝的儿子。按理,他本该一命呜呼,是皇后以死相逼,才留下了他一命,但还是被配往苦寒之地,未召不得归。
范兆兴奉命跟在庆王左右,也是为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大家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却暗流涌动。
范筝将这些纷杂局势抛之脑后:“和辰云宗有缘,可不是什么好事。”
“听起来,你很讨厌你的师门啊。”宋逾道,“哎,果然还是散修好。”
和这来路不明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来回聊了半晌,直至帝后二人走了进来才结束。众人起身,齐声道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这是范筝第一次见人间帝王。他乃是不惑之年,身体本该还算健朗的年纪,却是伴随着几声强憋不下的闷咳,迈着虚浮的脚步来的,不大像传言中“骑着马背长大”的人该有的素质,亦不像一个一国之君该有的精神面容。
也就那一双稍显疲惫的黑眸中,经年华而沉淀出的杀意与威严,彰显出他的帝王之气。
范霜将体内灵力一凝。
“毒……”
帝王,中毒已深,不仅如此,这毒还是日积月累而成。
范筝收回灵力,位于对面上座的宋逾道:“我‘亲娘’下的,威力不错吧?”
范筝:“……”
皇帝一来,就率先慰问范兆兴和宋逾。
宋逾忙着应付帝王,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但范筝的兴趣已经被他勾起,心里十分在意那人的散修身份。
忽地一下,她记起了一件事。
之前扶生岛藏经阁不仅遭贼人盗窃,关键还让那贼全身而退,带着大半秘典毫发无伤地跑了,为此,扶生岛还特地派遣使者去了各大宗派,也造访了辰云宗。
这家伙要真是散修,又是那个窃贼,就可以说明为什么扶生岛派人在各大宗派找了那么久,都没有寻觅到一点踪影。
虽然光凭这点线索根本不能说明宋逾就是扶生岛在追杀的贼人……
但他就在眼前,不问白不问。
宋逾正和皇帝汇报近几年的情况,就听见范筝问道:“只身闯入扶生岛的那个贼,就是你吧。”
“哦?”间歇的功夫,他回道,“看来,我也并非籍籍无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