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化四十五年十一月中。
黑云笼罩着整座晋安侯府,雨点自空中坠落,狠狠砸在青石砖上,渐起无数水花。
渐入年关,京城倒是许久未下这么大的雨了。
挂有‘忠君报国’牌匾的正厅被身披胄甲的官兵团团包围,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萧颜只来得及胡乱套了几件长衫,此刻站在厅前冷眼看着坐在上首的人。
“我说了,我从未见过这些赃物,是有人故意陷害晋安侯府。”
她说的认真,可对面的人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淡淡的抿了口茶润喉,点了点案桌上查抄出来的证物,开口道:“萧大小姐啊,这话你可不能和咱家的说啊,此乃圣意,有什么冤情,还是等晋安侯回来面圣再说吧。”
闻言,萧颜面色更是冷凝。
深夜查抄,明摆着来者不善,何况,那些证物纯属无中生有,乃是构陷。
看来这趟是非走不可了。
萧颜抬眸冷道:“清者自清,我萧颜依诏便是,还望大人别心有他私。”
来人轻笑一声,意味深长。
“那是自然,萧大小姐。”
……
昭化四十五年十一月末。
圆月高悬,长夜寂静。
靠近城门的一处小摊架,一道黑影屏息缩在围布底下。
忽然,那道并不厚实的布料上映出道道火光,近在咫尺的铁靴一步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远处传来密密麻麻的声响,伴随着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停下,为首的官兵上前一步,冲着身前的贵人躬身抱拳:“报告大人,并未发现萧氏的踪迹。”
“哪都找过了?”
“是。”
闻言,贵人轻笑一声,再次问道:“真的找不到?”
官兵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贵人已然不满,忙跪下道:“是属下无能,许是过于粗心,请容我们再找找。”
贵人掸了掸身上的尘,漫不经心道:“呵,不必了,你趴下。”
听到这没来头的命令,官兵先是一愣,转而在贵人逐渐不耐烦的眼神中快速趴下。
那块布掩得并不严实,垂在地上的围布在下摆岔开一个小角,透过这道微不可查的小口,一块与周围布料花色不匹的黑布映入官兵眼底。
是夜行衣!
不待官兵抬头报告这个消息,藏在架子下的人便猛地窜了出来,一脚踩在他的头上,将他未说出口的激动换为一道闷哼。
霎时,空气中响起齐刷刷的拔剑声。
层层守卫将城门的这一小块地方围得水泄不通,泛着幽光的剑尖对准中心的那道黑影,一眼望去,竟无处可破,无处遁形。
萧颜站在中央,见了这副情形,轻呵一声笑了出来,金绣飞云,黑铁胄甲,能让御林军尽数出动前来抓人,看来她还真是个人物。
贵人见她轻笑,却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掐着嗓子道:“萧大小姐,哦不,叛臣之女萧颜,深夜出城,所谓何事啊?”
寒风吹过,萧颜忍下身上传来的凉意,快入冬了,夜里有些冷,何况她还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躲了那么久,太冷,太寒。
少顷,她笑了笑,对上那道令人发凉的眼神。
“杜公公是明白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家父绝无可能叛国,四皇子上奏之言纯属无稽之谈,是污蔑。”
闻言,杜公公夸张的“哎哟”一声,尖细的嗓子几乎划破人的耳膜:“萧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这可是圣上的意思,你说这是污蔑,不就是在说圣上不英明吗?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话音一转,又装似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在萧颜越来越冷的目光中开口:“你看咱家这记性,都忘了萧家除了萧小姐还活着外,其他人都已经死了。”
指甲深深插进掌心,鲜血如线滴落,萧颜却浑然不觉。
好一个圣上的意思,好一个诛九族,真是太荒唐了,她萧家历经五朝,忠心耿耿驻守边疆,上击北夷,下逐蛮夷,护国之安宁,保百姓安康,百年将门虽有威望,却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萧颜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忠臣之家还会被冠上叛国的帽子。
想到已经惨死于押解回京路上的家人,萧颜紧了紧藏在袖口的匕首。
先前侯府被查封,她被迫入狱,却不想入的却是四皇子的私狱,还等来了萧氏族人惨死归京途中的消息。
好不容易出逃联系上心腹意欲出城调查真相,哪知城门被封,出城不得。
此刻四皇子明显有备而来,若她反抗,则坐实萧家叛国之说,若她不反抗,此等情况下也会被视为心虚伏法,无论是哪种选择,都是无解的死局。
看着长街两侧房屋的窗上映出隐隐烛光,萧颜眼中闪过一丝狠意,萧家百年清誉,绝不可毁在她手中!
见她袖腕微动,杜公公面上一凝:“拦住她!”
“扑哧——”
利刃插进皮肉的声音终究是快了一步。
萧颜握在刀柄上的五指用力到发白,浸着血的刀尖从后背穿出,看着杜公公面上的平静被打碎,她笑得开怀,这一刀,直中心脉,绝无生还的可能。
乌云遮住圆月,火光冉冉,萧颜猛地拔出叉在心口的匕首,伴随着飞溅的血花,她用尽全力高声喊道:“我萧家,绝无可能叛国,若苍天有灵,请为我族,昭雪!”
她的音量很大,字字泣血,强有力的穿过长街,几乎是瞬息之间,长街家家亮起烛光,如她眼底不灭的倔强。
黑影划破夜空重重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看着夜空逐渐模糊,感受到大量鲜血从伤口汩汩流出,将身下寒凉的苍青石板浸得温热,萧颜缓缓合上眼。
“轰隆!”
乌云翻滚,突现炸雷。
一点白兀自从高空飘落,有人抬手接下,寒凉的感觉在指尖浸开,是初雪。越来越多的人感受到雪花,抬眸望去,是密密麻麻的白,像是重重叠叠的冥钱。
雪下得急,下得厚,轻轻落在萧颜尚未冷下的身子上,远远望去,红白交织,像是雪地里傲然而生出一枝红梅。
有老者通过漏风的窗纸望向屋外,喃喃道:“这雪下得厚,就不知道,是祥瑞还是灾象……”
“真是作孽啊!”
昭化四十五年十一月,晋安侯府被告叛国,除独在京城的嫡女外,全族人尽数死于押解途中,同月,晋安侯独女萧颜,心怀不轨,经四皇子心腹劝阻不听,于城门赐死。
……
京城近郊,一辆小旧的马车碾过雪地车辙,摇摇晃晃的朝京城驶去。
加上坐在外面赶车的侍从,车上只有三人。车厢内燃着一炉炭火,不是什么好碳,烧出来的热气不怎么足,唯一的优点大概是不起黑烟。
车厢内坐着两个姑娘,一个看起来年幼些,脸上稚气未脱,此刻正有一刻没一刻的打着盹,像是困极。另一个姑娘约莫十六七岁,背后垫着一个布包做缓冲倚靠在车厢壁上,里面装着几身衣裳。
后者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唇色有些发白,衬得那张病弱的脸蛋更加令人怜惜,诚然,她并不是一位美人,却也胜在五官灵秀,宛若冬日初雪,夏日清泉,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灵动。
“好冷。”
迷迷糊糊醒来时,萧颜脑中只能冒出这个想法,寒气像是长了眼似的从单薄的衣襟钻入,一个劲的在身上游走。萧颜不禁不合时宜的想,怕是自己自戕那天都没现在冷。
一道含着惊喜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小姐,你醒啦!”
萧颜拧了拧眉,缓缓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带稚气的面容,萧颜还没能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就被人猛地一扑,后背抵上车厢,传来一阵刺痛,喉间泛上痒意,她忍不住咳了咳。
小丫头可能没听见,不管不顾的将她越抱越紧:“小姐你可吓死玉和了呜呜呜……”
萧颜扶额,抬手轻轻人背上拍了拍,“好了好了,你……你先别哭了,能把我放开吗?我有点喘不上气了。”
这回玉和听见了,吸了吸鼻子从萧颜怀里起身,两只眼睛通红通红,像只小兔子。
萧颜看得心一软,忍不住放缓了声线,“我有些事记不清了,听你叫我小姐,你能跟我说说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闻言,玉和嘴巴向下一撇又要哭,以为是小姐在拿她寻开心,却在萧颜确实很是陌生的眼神中硬生生止住,哽咽着说:“你是儋州刺史的小姐解相思,自幼无恃,两月前老爷病故,怕小姐日后没有依仗受人欺负,令我们上京投奔解家的一位远方姨母。”
寒风穿过车厢门的缝隙,“呜呜”的吹。
萧颜伸脚将门抵得紧了些,慢声开口:“解相思?”
“是啊小姐,这是你的名字。”玉和将火炉往萧颜身旁挪了挪,一头扎在萧颜肩上,带着哭腔继续道:“小姐不会病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呜呜呜呜……”
忘了?
萧颜垂下眼,当然没忘,只不过她不叫“解相思”,她叫“萧颜”,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早就死了的她成为了解相思,还是说她还没死透,这一切都是幻想?
掀起窗子往外看去,白茫茫的一片,竟是看不清路上有什么东西了。抿了抿唇,萧颜放下窗,思忖片刻开口道:“玉和,现在年月几何?”
玉和想了想,道:“昭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五。”
萧颜听了这话,蓦地一怔。
十二月?
“那……那你可知萧家之事?”
“萧家?”
怕玉和不知是哪个萧家,萧颜有些急切地补充:“对,晋安侯萧云衍。”
萧云衍,大昭飞云军将领,她的父亲。
玉和想了想,一拍大腿道:“知道啊!叛国罪臣嘛!”
“叛国……罪臣?”
“对啊小姐,一路上都传遍了,说这萧家联合北夷部落预备南下谋反呢,还好被四皇子揭发了,要不然天下肯定又要打乱,你说是吧,小姐?”说了一大串,玉和才发现身旁的萧颜不知何时噤了声,沉默的可怕。
“小姐?”玉和伸手挥了挥。
“啊……我没事。”回过神,萧颜冲玉和苍白一笑,“不说这个了,你给我讲讲我是怎么生病的吧,还有,解姨母是哪家的夫人你知道吗?”
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不继续聊萧家的事情了,玉和还是乖乖的开始为萧颜讲起来:“小姐是前几天生的病,烧了好多天了,今天才不烫了些。”
听她这么说,萧颜也后知后觉的感到一阵乏力,抬手抚了抚额头,果然还有些烫。
不过听小丫头这么说,萧颜心里却逐渐浮起一个怪力乱鬼神的想法,这解小姐……不会是因病去世了吧?不然怎么解释她明明已经死了,却又出现在解小姐的身体里?
毕竟,借尸还魂之事也不是没有案例。
万一她就是重生在解小姐身体里了呢?
正想着,玉和继续道:“解姨母据说是京城周家的夫人,听说那周家的公子在京城当什么大……大……”
“大理寺卿。”萧颜开口。
玉和拍手:“对对对!就是这个,大理寺卿周砚之。”
“周砚之啊……”
萧颜咂摸着这吐出的三个字,语气感叹,仿佛和这人很熟。
她看向玉和,“所以说,我是周砚之的远房表妹?”
“嗯……好像是这样没错。”
“那可太好了。”
“嗯?小姐认识周家公子?”玉和有些好奇,她是解相思八岁那年被买回府的,那时老爷已经自请从京城调任到儋州了,并不知道解相思之前的事情。
萧颜勾唇一笑:“算认识吧,就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出我了。”
玉和点点头,“噢……”
看着小丫头眼下的青紫,萧颜知道她定是熬夜照顾了解相思一宿,只是可惜……解相思还是没能撑过来,现在这具身体里装的,是她萧颜。
任由小丫头在她肩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萧颜无声轻叹。
解相思,我是晋安侯府萧颜,很抱歉占了你的身体,家仇未报,我需要借用你的身份去完成我的未尽之事,若你不愿,待我事了定亲自向你赔罪。
再次望向窗外,透过漫天白雪。
萧颜,不,是解相思。
解相思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四皇子,还有那个出卖她的人。
她萧颜,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