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相宜跪在地上,将抄写好的《地藏经》一张一张投入火盆,木然地看着纸张被火舌吞噬,转眼化作灰烬。不知从哪儿钻来一阵风,四周的帘幕轻轻飘动,温柔又迷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大宫女木琴走进来,见她又在烧这些经书,脸上露出几分不忍,小心翼翼道:“娘娘,陛下召您前去紫宸殿。”
郑相宜混若未觉,待最后一张经书烧尽,才转了转干涩的眼睛,面无表情道:“知道了。”
她并未立即动身,慢悠悠地收拾好火盆之后,又叫木琴将柜子里压了四年的狐裘斗篷取出来。多年未穿戴,狐裘毛色比记忆中显得有些暗淡,郑相宜手指抚摸着柔滑的皮草,不觉陷入回忆。
这是她及笈那年先帝赐下的,她还记得先帝亲手为她系上斗篷时,从他眼中流淌出的温柔目光,像一泓清水将自己浸泡着。先帝驾崩后,她再未穿过这身斗篷,距今已经四年了。
原来他已经离开四年了。
木琴见她呆怔在原地也未催促,只是在翻出旧衣时,心中也难免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概。先帝还在时,娘娘是多么明艳娇贵的人儿,哪怕是如今的陛下,在先帝跟前也及不上娘娘半分,甚至朝中至今仍有流言,陛下当初能够入主东宫,实际是沾了娘娘的光。
“娘娘,”木琴忍不住劝,“陛下还是念着您的,只是贵妃如今有了身孕陛下方才偏宠几分,您是先帝亲封的正宫皇后,这宫里再多的妃嫔,也永远越不过您的身份。”
先帝威名赫赫,堪称景朝开国以来最圣明的君主。先帝临终前,曾当着诸位顾命大臣的面立下遗诏,册封郑相宜为新君皇后,所生之子必为下任储君,且终生不可废后改诏。
可惜,可惜郑相宜入主中宫四年,至今未曾有过身孕,反令贵妃抢了先。
“他念着我?如今他心心念念的约莫只有贵妃一人吧。”郑相宜神色冷淡,长长的羽睫在眼下垂落一片浓密的阴影。她垂首立在那里,如同一支细柳,不经意便显出几分撩人的?艳之色,让人看呆了眼。
若论相貌,便是十个贵妃加起来也不如她的,毕竟那是先帝亲手娇养出的姑娘。
郑相宜给自己系好斗篷,虽多年未曾穿戴,这上面似乎仍留有先帝身上那股清冽的檀香。忽然间,郑相宜想要落下泪来,一种难言的委屈漫上她的心头,就好像受了欺负孤立无援的孩子,终于回到了那个能让她安心的怀抱。
“我们走吧。”郑相宜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那阵悸动,转身对木琴道。
正值严冬,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枝头上积着厚厚的雪,簌簌的雪花随着风飘到她的脸上,沁凉沁凉的。从凤仪宫到紫宸殿,原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郑相宜到了门口正欲进去,被大太监郭跃伸手拦住:“娘娘,容奴才先进去通禀一番。”
这老太监嘴上说的客气,眼神中却丝毫不见对她的恭敬。郑相宜静静看着他,直到他脸上有些挂不住,才冷笑一声,甩开他径直推开门。
先帝在时,这紫宸殿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当时先帝身边的心腹大太监,见了她是一句都不敢拦的。哪怕先帝正在里面与臣子议事,她闯进去先帝也不会斥责半分,而如今这里竟成了她最陌生的地方。
郑相宜一进门,就瞧见皇帝拥着贵妃坐在上座。贵妃小腹微隆,柔若无骨地攀在他的怀里,他大手抚着她的腹部,低头正与她说着什么,那种温柔的目光她已许久未曾见过了。
“陛下召臣妾有何事?”郑相宜微微抬起头,面无表情直视着他。
皇帝的目光落下来,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开口:“你如今连朕也不放在眼里了么?”
郑相宜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过去每每望之心中便如吃了蜜糖般,既期待又忐忑,总也看不够,可如今心中却掀不起半分波澜。
“臣妾不知自己如何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了?不如陛下替臣妾解释一二。”
皇帝一时没说话,殿内陷入可怕的沉寂,倒是贵妃柔柔开口:“娘娘,陛下为君您为臣,见了陛下您自是该躬身行礼的。”
“原是如此。”郑相宜微微一笑,“可先帝曾说过,我在宫中不必向任何人行礼,倒是贵妃,见了本宫为何仍安居上座?”
贵妃咬着唇看了眼身旁的男人,见他深情莫测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能不情不愿地从座上起身,走到郑相宜面前泪眼盈盈地跪下,那神情看着委屈极了。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郑相宜看着她隆起的腹部,又向上扫了眼无动于衷的男人,在这一瞬间忽然为自己感到可笑。原来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男人,郑相宜觉得自己此前的执着尽是场幻梦,她有些无法理解多年前的自己了,为什么会为了这个男人要死要活,甚至不惜顶撞先帝也要嫁给他。
“相宜,执意嫁他,你可会后悔?”
她眼前恍惚,又浮现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病得那样重了,身子消瘦的不像样,那双总是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翳。他握着她的手,握得很紧,紧到有一瞬间郑相宜怀疑他想要将自己一同带到地下去。
“不悔。”在她说完这句后,他的手便松了下去,好似一下失去了所有力气。
郑相宜没想到,那竟是自己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她垂目看向仍跪在地上的贵妃,心里竟然并不厌恶了。变心的是皇帝,背弃承诺的也是皇帝,实在与贵妃无关。
“起身吧。”
贵妃扶着肚子小心地站起来,向后与她拉开了几步距离,一副十分防备的模样:“多谢娘娘。”
郑相宜未再理会她,直接面向上座的男人:“陛下今日召臣妾来,不光只是为了坐着看场好戏吧。”
皇帝仿若才从梦中惊喜,向贵妃挥了挥手:“你先回去,朕晚点再去看你。”
贵妃有些不愿,但看他脸色坚决,终于只能退下。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郑相宜与皇帝两人,曾经情深意重的夫妻,如今只剩下相看两厌。博山炉冉冉吐着香烟,一缕缕的烟雾横亘在两人之间,此刻郑相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亦是看不清郑相宜。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开口:“若贵妃此胎生下皇子,朕欲改立她为后。”
许是早已料到今日,郑相宜竟不如何意外,轻笑道:“贵妃诞下龙子自是大功一件,臣妾也应当退位让贤。”
“相宜!”
皇帝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忽然又闭了嘴,似是不知该说什么。
郑相宜冷冷道:“陛下不是早有废后的打算了么?若不是先帝留下遗诏,陛下想必也不会容忍臣妾这么久。”
她曾经的疑惑、痛苦此刻全然分明了,为何她与他成婚四年却至今未曾有过身孕,甚至在贵妃入宫之前他只有她一个女人,可贵妃仅仅入宫半年就有了身孕。
多可笑,她因为无子却霸占皇帝多年招至了多少非议,多少个夜里她惶恐不安,以为全是自己的过错,哪怕太医说她的身子并没有任何问题。
可她怕呀,她夜夜梦见先帝临终前的那双眼睛,里面全是对她的失望。他将她养大,可她却背弃了他与他的儿子搅在了一起,是不是因为他对她失望极了,才惩罚她无法怀上身孕。
郑相宜悔了,悔之不及。
她明明可以一直只做他的郡主,他最乖最听话的孩子,在他的手下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可她偏要做他的儿媳,逼他接受自己与皇子之间的私情。
他教养了她整整十年,却教养出了一个离经叛道、寡义廉耻的孩子,可即便对她如此失望,他还是成全了她。
她像个被宠坏的孩子,肆意发泄着自己的悔恨和痛苦:“你很难受吧封钰?明明已经成了至高的皇帝,却处处受人桎梏,不能随心所欲地纳妃,不能立自己喜欢的女子为后!你什么都做不到,你不如他半分!”
封钰!她不愿再喊他陛下,她叫了十年的陛下,真正爱着她宠着她的陛下,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
“郑相宜!”封钰猛地冲下来,一把掐住了她细弱的脖颈。他双目赤红,里面尽是被戳穿的愤怒。
郑相宜感到呼吸困难,却一点也不挣扎,她平静地望着他,甚至巴不得他一把将自己掐死,那样她就能下去向先帝赎罪了。
“郑相宜,你总是这样!”封钰愤恨地盯着她的脸,她眼眸清冷又倔强,上挑的眼尾晕红了一大片,像泛开的桃花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于是他的手有些颤抖,眼中爱与恨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你骄纵又任性,受不得半分委屈,总是要父皇哄着你,可我才是他的孩子,凭什么处处要比你低一头?”
郑相宜缓缓笑了,那笑容艳丽动人,雪白的脖颈就在他的手下,又让她多了几分罕见的脆弱。
封钰体内血脉沸动,某种欲|望在他的骨子里喧嚣奔驰,他恨不得杀了她,却又格外喜爱她这秾艳的相貌。这是他父皇亲手浇灌出的花,曾经他所渴望的,所求之不及的,全在她身上得到了。
“相宜……”他声音柔和下来,手掌细细抚摸着他的脸,“做不了皇后,你可以做朕的贵妃,她只不过占着名分,永远也越不过你去。”
郑相宜忽而愣愣地盯着他的脸,叫了一声:“陛下……”
封钰欣喜若狂,然而很快在她怔怔的目光中反应过来,她叫的“陛下”不是他。
“陛下……”郑相宜眼中蓦地涌出泪,下意识地朝他怀中贴近了些,正如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依靠着自己的父亲那样。
封钰浑身僵硬,自从贵妃入宫以来她便再未主动靠近过他,过去她最爱看着他的脸,对着他笑,这样的待遇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了。
可郑相宜很快清醒过来,一下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原来你和陛下长得这般相像。”她带着些许困惑,些许留恋,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最终停在了那双注视着自己的温柔眼眸上。
他一遍遍地问:“相宜,执意嫁他,你可会后悔?”
你可会后悔?
一股莫名的情绪排山倒海地朝她奔涌而来,郑相宜忽然绷不住地捂住胸口,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绝望和痛苦。
自他离世后,她第一次如此崩溃地大哭。
“我后悔了!我见不到他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不能一辈子做他的孩子?为什么非要离开他气得他吐血?明明最疼爱她的只有他啊!
“相宜!”封钰从未见过她如此崩溃的模样,担忧地想把她抱进怀里,却被他一手推开。
郑相宜抹干眼泪,深深看着他的脸。
封钰是有七分像他的,尤其是那双眼笑起来的时候,好似一泓盛着水的清泉,涤荡进人心里。可他的脸要更清隽苍白一些,大多时候看起来更像一个文弱的书生,而不是一个权掌天下的帝王。
“封钰,我后悔了。”郑相宜发泄过后内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封钰只觉得心中被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他伸手攥紧她的肩膀,狠声道:“你后悔什么了?郑相宜,父皇已经走了,除了朕没有人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你的任性。”
“你说得对。”郑相宜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冷冷道,“除了他,没有人能一直忍受我。”
她骄纵,任性,霸道,受不得半分委屈,都是他惯出来的。郑相宜原以为最像他的封钰能做到,可原来除了他,没有人能再那样纵容着自己。
“封钰,若有来世,我不会再嫁给你了。”
她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这样毫不留恋地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门,独留寒风呼啸着,吹进来几片雪花。
“郑相宜!”许久过后,门内忽然传出一声暴怒的咆哮。
而郑相宜已经十分平静地走回了凤仪宫,她遣散了所有宫人,独自将自己缩在了寝殿里。
这个她住了四年的地方,金碧辉煌,珠玉琳琅,如今只觉得陌生,冷清,孤寂。而她曾和封钰翻云覆雨的那张床榻,如今看起来更是令她厌恶,作呕。
她要毁掉这所有的一切,毁掉作为皇后的自己,那样她就只是德仪郡主,就能做回他宠爱的那个骄纵任性的孩子了。
郑相宜冷静地点着了木炭,然后一手将炭盆推翻过去,溅起的火星很快将床帐烧着,火焰“轰”地蔓延开来。
她就这样静静地跪在地上,披着那身雪白狐裘,任由火焰将自己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