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带欢沁出来玩么?”郑相宜已许久未见过父亲,见他抱着小妹局促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放的样子,便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平阳侯听她询问,脸色顿时一喜:“你妹妹吵着要吃芙蓉糕,我才带她出来买,不想这么巧正好遇上你和……”
他小心看了封决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大人。”封决淡淡接话。
“对,大人。”平阳侯连忙改口。他怀中的郑欢沁转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姐姐。
郑相宜对这个异母妹妹并没有太多想法,见她直盯着自己看,只客套地夸了一句:“一段时间没见,欢沁越长越机灵了。”
平阳侯笑道:“小孩子一天一个样,你回家见得少……”话一出口,他才觉不妥,尴尬地收了声。相宜自幼住在宫中,所谓“回家少”岂非像是在埋怨陛下不许他们父女相见?
封决自平阳侯出现后便有些不悦。他虽总自认为是相宜最亲近的人,可与平阳侯一比,终究差了血缘这一层。即便身为皇帝,他也没有立场阻止相宜与亲生父亲亲近。
他不能陪相宜一辈子,相宜总需要别的倚靠。封决这样说服自己,缓缓松开了相宜的手。
可相宜似乎察觉出他的心思,反将他的手握紧,对平阳侯道:“听说弟弟过几日要摆满月宴,到时候我会回去看看。不知母亲身子恢复得可还好?”
平阳侯一听她满月宴要回来,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母亲身子无碍,就是你弟弟出生时有些瘦弱,大夫说得仔细养着。”
郑相宜想起前世这个最小的弟弟的确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她虽与继母关系冷淡,对病弱的弟弟却难得有几分怜惜——当年若非娘亲难产,她本该也有一位同母弟弟的。
封决知晓相宜的心结,虽对那孩子并无爱屋及乌之情,却也不愿见相宜难过,便开口道:“郑太医极善幼儿病症,不若择日让他入府为令郎诊治一番。”
平阳侯满脸惊喜:“多谢大人!”郑太医医术精湛,向来只侍奉皇室宗亲,他心知这是沾了大女儿的光,看向相宜的目光愈发慈爱。
这时,安静许久的郑欢沁突然伸手拽了拽他的胡子,指着郑相宜头上的琉璃发钗道:“爹爹,我想要这个!”
郑相宜眼眸轻抬,只见父亲连忙捏住妹妹的手,低声哄道:“乖,这是你姐姐的东西,待会儿爹爹给你买个别的。”
“不嘛,我就要这个!”郑欢沁撒娇地搂住平阳侯的脖子不依不饶。
平阳侯手忙脚乱地哄着,额角沁出细汗。相宜身上的饰物皆乃御赐,光这一支发钗就比他全身行头还要金贵,何况陛下就在眼前,他怎敢开口向大女儿讨要东西送给小女儿。
封决冷眼看着,不禁为相宜感到委屈。平阳侯连小女儿都管教不住,竟还敢觊觎相宜之物。
他正要开口,却被相宜轻轻按住。她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却疏离:“我和大人还有别的事,不打扰父亲和妹妹了。”
平阳侯满脸尴尬,低着眼不敢去瞧陛下此时的脸色,忙应着:“大人慢走。”
郑相宜转身离开时,听见背后小妹仍在哭闹,心中生起一股闷气。
头上这琉璃发钗可是陛下送她的及笄礼,全国上下仅此一件孤品,再找不到重样的。郑欢沁眼光倒是好,哼,要不是看在她年纪小又与自己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她才不会这么容易就善罢甘休。
“乖,不气了。”一只手落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相宜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郑相宜停下来,嘴里哼道:“那当然,陛下送我的东西才不会让给别人,就算是妹妹也不行。”
封决唇角轻扬:“嗯,都是相宜的。”
他实在喜欢极了相宜这副护食的模样,脸颊鼓鼓的,眼睛又明又亮,是满京城最骄傲明艳的小姑娘。
郑相宜转过身,望着他道:“我才不气,有陛下在我想要什么没有,犯得着跟一个小孩子置气。”
不过就是一个任性点的小孩子,她小时候可是比这骄纵多了,陛下还要星星不给月亮,什么奇珍异宝都能给她找来。想起妹妹方才抱着父亲撒娇的模样,郑相宜握紧他的手道:“我要吃海棠酥,陛下给我买!”
封决宠溺道:“好,买。”
郑相宜赌气地买了一大堆小玩意,虽然不怎么值钱,可心情却在这买东西的途中一点点好转起来。
及至正午,两人寻了一处酒楼,叫掌柜的在阁楼开了个僻静的小间坐下。桌上的茶水郑相宜尝了一口就放下了,嫌弃太涩,封决知晓她嘴巴刁,做主为她点了几样常用的菜式。
等着上菜的工夫,郑相宜看见买的大件小件的东西,想起方才陛下一个字不说就是付钱的模样,心中不由生起一阵隐秘的得意。
果然还是陛下最好!
封决见她一脸美滋滋的,才终于放下心,看来方才那事并没有太影响到她的心情。他希望相宜能一直无忧无虑,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哪怕她做错了,结果不如意了,也还有他为她兜底。
郑相宜撞上他纵容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明明重生后是想要回报他,为他承欢膝下的,结果还是不知不觉仗着他的宠爱肆意妄为了起来。
这样不行,她不能再步上前世的旧路。
“今日都是我在买,陛下就没有中意的东西么?”郑相宜摸摸自己鼓鼓囊囊的小钱包,陛下平日里除了赏赐珠宝绸缎,还会给她送些金子银子,她都让人做成了金叶子金豆子随身带着。
她豪气地道:“陛下想要什么,我都给陛下买。”
“唔……”封决低头作势思考,又弯了弯唇角,“我想要的东西,相宜买不起怎么办?”
“怎么可能有本郡主买不起的东西?”郑相宜登时眼睛圆睁,阳光下璀璨得像只小狸猫般,“陛下快说说是什么东西!”
这还是陛下头一回对她说有想要的东西呢,就算再难得到,她也要满足陛下的心愿。
封决看着她笑:“我希望我的相宜能平安顺遂,一世无忧。”
轰地一下,似有高山倾倒海啸爆发,郑相宜心头剧烈震动,鼻尖隐隐有些发酸。她眨了下眼,眼圈泛起红晕:“陛下不如换一个吧,换成您自己的……”
前世他还走在她的前面,郑相宜重生一回对自己的生死都看开了,可却希望他能活得更长一些。
他是千古明君,合该长命百岁。
“我么?”封决轻轻摇头,“我这一生放心不下的也唯有江山与你。”
作为皇帝,他做到了无愧臣民,只待定下一个合格的储君便可安心退位,至于新君最终能做到什么地步,那并非他能左右。前朝亦有皇帝前半生贤明,后半生昏庸,他能做的也唯有在当下决出最好的人选罢了。
可相宜他如何能放心放下?她自幼娇生惯养,是受不得一丝委屈的。他在时能护着她,走后她该怎么办?平阳侯他是信不过的,相宜又没了母亲,他唯一的寄托便是在她今后的丈夫身上。
只是可惜他见证了她从娇憨稚嫩的孩童,一点点成长为明艳动人的少女,却有可能见不到她白发苍苍的模样。
相信他的相宜哪怕是头发白了,也一定是全京城最美的姑娘。
“陛下如果放心不下,那就一直陪着我啊。”郑相宜握住他的手,坚定地道,“您只比我大了十八岁,您一百岁的时候,我正好是八十二岁,到时候您走不动路了,我们还能互相搀扶着。”
她想起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你一脚我一脚互相扶着慢慢走路的模样,情不自禁露出向往的笑容。
“小的时候您扶着我走路,以后咱们就换过来。”
“傻姑娘。”封决失笑,“世上哪有几个人能活到一百岁?”
他知晓自己的身子算不得多康健,大抵也是和先帝一般命数不太长,这些年他虽注重养生,可偶尔也会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感。
“我说您能。”郑相宜想到前世他再过三年便走了,心酸地咬住唇,“大不了我陪您一起去了。”
反正他走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像他一般对自己好,这剩下的年头也实在没什么乐趣。
“相宜。”封决语气严肃,“你不准动这种念头。”
郑相宜低下头不吭声,你走了就再没人能管我,我就算动了念头难道你还能从地下爬起来不成?
封决对她再了解不过,声音放柔了些:“你要好好的,别让我放心不下。”
郑相宜又想到前世他临终前问自己那句话,他那时对她仍是不放心的吧,不知道他看见了她的结局,会不会气得想要打她。
“我知道啦。”郑相宜决定先哄着他,至于他走后自己想怎么做他也是管不着的。她看他一副担忧的样子,轻哼道:“您比我父亲还像亲爹呢。”
她忽然顿了顿,眼睛一转,仰起笑脸故意喊道:“爹爹?”
那尾音绕啊绕的,像只小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