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
时辰尚早,但各大商铺皆已开张,酒肆、茶馆自不必说,贩夫走卒走街串巷,吆喝声此起彼伏,街道两侧也摆满了摊子,商客行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良溪的脚步率先停在金绮轩门前,铺中已有女子来回相看,她们的面上始终扬着笑。
“烦请掌柜相看,这枚玉佩价值几何?”
良溪瞧见店中一人,一边看着账册,一边拨着算盘,时不时捋着一绺小胡子,极为认真。
那人年岁稍长,大抵四十来岁,接她递过来的玉佩,手指不断来回摩挲着,仔细地仰头查看,片刻后,又拿着出了铺子,迎着晨间的光,任其穿透莹润的玉佩,光刺破散乱的穗子,穿透他的眼眸。
一时刺眼。
“掌柜可是觉得不妥?”
良溪走至前来,感觉他这一连串的动作,似乎在怀疑玉佩的真假?
那人长久细细地打量后,方才皱眉悄声道:“姑娘这玉佩属实上乘,价值不知凡几。”
价值不知凡几。
看来的确太过贵重。
“多谢掌柜。”
良溪正欲从他手中接过玉佩,却见他不肯松手,“姑娘请留步。”
那人朝他拱手一拜,做了个请的动作,“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良溪冲映染对视,便同他进了一间帘内的侧屋。
“请恕在下无礼,姑娘若肯割爱,在下愿意出这个数。”
良溪见他伸出五根手指,想着竟价值五十两。
那人不仅将这五十两佩戴在身上,竟还能随随便便给出去。
他到底是何人。
“抱歉掌柜,这并非是我之物,恕我不能卖与你。”
那人顺了一把胡须,笑道:“在下心中自然明白,可姑娘既然敢冒着杀头的风险带出来,必然是要卖出去的,卖给谁不是卖呢,只怕是姑娘走出金绮轩,放眼整个上都,纵使有人愿意出比五千两更多的数……”
她正惊讶着何为冒着杀头的风险,却听他说这足足有五千两。
那人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又乐呵呵地说道:“恐怕姑娘也是有命拿,没命花呀。”
可她还是得装作内心毫无波澜,“掌柜何出此言呐,我这东西可是清清白白。”
掌柜面上带笑,轻轻摇头,“这东西是不是清清白白,姑娘心里清楚。”
他望了一眼帘外,异常谨慎,“姑娘可心知肚明,从皇宫里流出来的东西,与之相配的人,我不会看走眼。”
原来是皇宫里的。
可听掌柜如此说,她便明白,这玉佩远远不止五千两,之所以他能以五千两的价格买下来,是因为他有正当的渠道再卖出去。
而这正当的渠道,也许便是上缴的保命钱。
如此,她便明白了一些。
皇宫里除了年轻的圣上,剩下的都是些贵妃公主,这些贵人们的东西之所以能流落到民间,要么是底下人得了赏赐,要么是底下人不干净。
而如此上乘的玉佩,定然不会是贵人赏赐的,那么便只剩下后者。
良溪夺过他手中的玉佩,“掌柜既然心里有数,就不该多嘴。”
待那掌柜瞧见她走远,方摆摆手遣来暗处的两人,“跟着她。”
问过之后,她越发觉得不安。
看着那人的样子,似乎干这“销赃”的买卖不是头一遭了,想来熟稔的很。
让他得知,恐不是件好事。
不过还好,今日她们戴了面纱,尚且还能隐藏身份。
映染见她出来时,神色泱泱,也不好问,便要拉着她去逛街。
而她正愣神,便被一阵怒骂声吸引了去,只见十几步外一处济善堂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但似乎并不多时,仍然陆陆续续有人往里面挤,妄图看热闹。
“你这狗娘养的济善堂,治死了我这丈夫,独留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呀!”
良溪顺着人流往里挤,便见着济善堂前两个小孩儿伏在一男子身上嚎啕大哭,那骂人者原是位身材壮实,颇有些精干的女子。
而那位躺着的死者丈夫,干瘦如柴,唇色惨白,双眼黢黑,看唇色与眼睛,似乎是瞬间被抽干了血气。
但他的肤色却很是红润,不像是死了许久的人。
与之相反,趴在那人身上的小女孩儿肤色如雪,又似暗暗浮着一层冰霜般,浑身直哆嗦,面颊处凹陷,每每哭上两声,便要大喘一口气。
这时,一锦衣华服,大腹便便的人正对着一旁年轻男子,劈头盖脸一顿骂。
被骂之人看着穿着朴素,皮肤白里透红,像个粉面小生,但右脸上却有一道狭长的疤痕,看起来有些日头,仍有一种憎目之感。
他此时忿忿不平,攥紧了拳头。
看着唯唯诺诺,始终别着头,不吭一声。
那妇人时不时地眼神往被骂之人身上看去,微微露出些不忍的神色,“你别以为你惺惺作态骂两句下面的人,我们就会善罢甘休!大不了我上报官府,砸了你这济善堂的招牌!”
这时,已有人跟着骂那济善堂掌柜。
酒楼之上,这一阵吵闹声属实不小,将酩酊大醉的慕岑山与贺祁越二人吵得脑瓜子突突的,苏醒了来。
慕岑山闭眼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而后悄悄地注视着对面楼下发生的一声,纵观了一整个过程。
透过熙攘的人群,他晃眼一刹,她手中紧紧攥着的玉佩,浮光掠影,却异常耀眼。
他怎么也挪不过眼。
是她。
那日他查明原委,便立刻回上都禀告,因此案牵涉众多,包括上都贵人,以及皇室宗亲都曾采买过那发光的玉石,以至于,得禀告圣上裁夺。
他劝圣上下旨,此后将其纳入禁物,否则将来会有更多人受此磋磨。
慕岑山立时醒了酒,坐直了身。
对面的贺祁越揉了揉眼睛,正捕捉到他一脸钦慕之相,可垂眸看去,却见乌压压的一群人,愣是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慕岑山察觉到他在找些什么,“你今日不当值吗?”
贺祁越登时从凳子上弹起来,整理着衣衫,问道:“你今日不也该当值吗?”
慕岑山面色骤凛,冷冷道:“休沐三日。”
贺祁越的“为何”两字还未出口,便想起他三日后便要成婚一事,只好缄口不言。
这节骨眼上触他的眉头,当真不妙,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了。
偶尔当个哑巴也挺好。
听他昨夜醉酒,提起圣上赐婚一事。
他竟胆敢问圣上讨一个恩典,希望将那良家嫡女换作良家庶女!
他好歹是慕氏嫡子,安国府世子,圣上岂会容他如此作践。
他慕岑山敢说,他贺祁越都不敢听。
忙捂上他的嘴,灌了更多酒,直到醉的不省人事,说不出一个字!
“你济善堂还不给我个交代吗,是要叫我撞死在你这门前,好叫天下人看看你们这人面兽心!”
彼时,贺祁越听见这催人深省的话,便抬眼看去。
他指着那妇人,“这你都不管管?”
却传来慕岑山懒懒一句,“今日我不当值。”
“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你慕岑山也有偷懒的一日。”
平日里他最是殷勤,恨不得一日干三日的事情,如今近在咫尺的事儿也懒得管。
听此一话,那贺祁越也气定神闲地坐下,“若有人问起,我也只当说是赶巧路边遇见,出了外差。”
“你仔细看清楚。”
慕岑山冷冷一言,目光落在那尸体上,“用得着我们出手吗?”
那济善堂掌柜慈善笑道:“不若请夫人入内,你我好好商谈。”
那妇人一听,啐了一口,叉腰龇牙咧嘴地说道:“我呸!外面有这么多人为我作证,等我进去了,你一疏散人群,变了嘴脸,我们可怎么活啊!”
人群中,不时有人附和。
“我说方掌柜,你这药材卖的如此昂贵,怎么还不管用呢?”
“是啊,行奸商之举,今日总算是栽了跟头。”
说罢,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似的双腿一蹬,双手不断地拍着大腿叫屈。
按理说掌柜松了口,便有了洽谈了机会,这么多人看着,他也不会耍赖。
她喊着报官,却只是僵持着,面上虽看着哀伤,从头到尾连一滴泪都没有掉落。
良溪在拥挤的人潮中被挤得来来回回,却没注意到旁边有人观摩许久,眼神始终不离她手里的玉佩。
那人穿着打扮整好,不似乞儿,更像是哪个铺子里的仆从。
慕岑山的面色越来越沉,这时,他注意到良溪身边那鬼祟的人,便纵身一跃,顺着人流去寻她。
而在靠近那小厮时,那人本弯着腰,旁边似乎还有人接应,瞅准时机,便要去抢玉佩,而慕岑山眼疾手快,将那二人一把拉出人群。
再去看良溪,她竟然浑然不知,只顾着挤过人群,朝济善堂掌柜而去。
那二人见事情暴露,只顾着撒丫子跑,还知道分开行事,想必是惯偷了。
良溪站于掌柜身后,低声私语:“我可让这人起死回生,不过掌柜得应我一事。”
那掌柜瞥过一眼,见她是个年轻女子,顿时有些傲气,“你莫不是与她一路的,偏要来讹我的钱。”
“我不知掌柜此话何故,但我若让他起死回生,于你百利而无一害。而于那位夫人,则恰反之。”
良溪将玉佩收入怀中,同他如此说。
而掌柜见外面的人不减反增,那妇人仗着有百姓撑腰,也愈加肆无忌惮地咒骂。
“姑娘若成,想要如何?”
“只愿皆济善堂的东风,让我扬名立万。”
那人一听,便卸下了周身的防备,“愿助姑娘。”
“夫人。”
良溪上前,朝她欠身,“我可救你夫君一命。”
那妇人一见眼前竟是位年轻女子,登时笑出了声,“我说你这老不死的,烫手的山芋就交给这小姑娘,害不害臊啊?”
人群中顿时发出哄然大笑,纷纷附和,“是啊,害不害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