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杉想,世界上绝没有人比自己更恨这所福利院。
她从三厢保姆车下来,喷了过量防晒的手遮在眉边,抬眼端详面前的房屋。
几年睽违,天蓝色房顶被连年的日光洗刷出一种勾兑了牛奶的杂白。
水乎乎的湿咸海风将门牌上的“水母”二字洇得扁平。
邰杉踮起脚,伸长胳膊摸出放在牛奶箱上方的钥匙。
抖抖指面的灰尘,钥匙银亮的金属面在阳光下波澜出细小的红锈,好在还能用。
一小枝枯叶因为锁眼嵌合的轻微振动从房顶滑落到头顶。
她脚踩JimmyChoo,浩浩荡荡穿过挂满儿童画的连廊。
廊顶一连串牛奶瓶风铃被惊扰美梦,喧嚷而清脆地惊呼起来。橙黄绿三个大行李箱在工作人员的手下滚动,如同紧跟的游鱼。
噔噔噔爬上三楼,准确找到唯一一个有露台的房间。
推门就是一座落地红木书柜。擦拂掉均匀植绒其上的尘粒,几张保存崭新的奖状在玻璃门下熠熠淌动起铜版纸光泽。
[水母福利院:广清市年度表彰慈善机构。]
[邰雯进:广清市卓越慈善家。]
节目组推进镜头,给了这些奖状一个特写。
邰杉轻嗤一声,照着镜头拨回乱掉的碎发:“有什么用呀,一堆破纸片而已,奖金早被那些贪官给瓜分吞掉了。”
演员演员,她可不屑在真人秀里演。
说完这句话,邰杉的睫尾鸦羽般往下垂坠一瞬,唇线紧了紧,呈现往下撇的弧度。
这是邰杉想哭时的神情。
怕生皱纹的恐惧令她时常忍住大笑,却难以拦截过低的泪点。
自从八岁那年,母亲决定开一家福利院帮助南澄岛的儿童时,她就再也没有得到过承诺中的公主裙、手工巧克力和水晶王冠。
母亲那颗圣母般的心平均掰碎了喂进每一个小孩嗷嗷待哺的嘴里,不再是她的独享。
她最恨这家福利院了。
邰杉把新买的手包摆进书柜第三层,几张奖状随意扔进储物箱,像秋风扫落的梧桐叶,干枯,清脆,被裸粉色鞋尖踢进床底。
她的琥珀色眼睛逡巡过拍摄组十几个工作人员,停在她觉得最顺眼的那位:“我住这儿。”
经节目组翻新的福利院只有五个卧室,其余都被改做它用。
这个房间原本是子母床,现在小的那张被换成一张一米五的新床。
将手按进薰衣草碎花床单,阳光暴晒的气息在挤压里蓬发,竟也有几分时空回环的错觉。
室友是谁无所谓。邰杉心想,只要不是谈菲这个爱打呼噜还梦游的奇人就好。
谈菲很呆,谈菲很笨,谈菲很神经。
邰杉收好行李,昂着下巴端坐在客厅,脑海中将记忆里十几个瓜兮兮的小孩一字排开,逐个拎出来挨骂,唇角却不自觉扬起。
挑剔如她,说不出一句谈菲很丑。
邰杉觉得她们俩的眼睛是一对反义词。
邰杉的眼尾微微上扬,将柔和的开扇曲线撑出纤丽的轮廓。眼珠相比之下偏小,琥珀色的两粒浸在眼湾,常被她用自然挂美瞳修饰覆盖。
而谈菲本就大的眼眶里,是两颗大而黑的瞳珠,睁大眼露出招牌笑容时是沉亮而喜悦的一片,让邰杉觉得热带雨林的黑雨夜要袭来了。
“诶?钥匙已经被人拿走了,是已经有人到了吗?”
一个男声渐近,东岔一步西岔一步的脚步欢泼,将澈白声线混得不分明。
啊,男人啊……还是个爱自言自语的男人。
玻璃杯里的茉莉花吸饱水飘飞,邰杉舒口气,事不关己地品茶,身体微微往后靠。
摄像机后,她的跟拍导演忍不住在台本遮挡下偷笑。
有没有人来告诉这位大小姐,她自以为高冷的外表根本藏不住事,什么小心思都写在脸上。
决定拍摄《水母》恋综,是因为她们无意间找到了一卷尘封多年的母带。
查阅卷宗,是电视台前辈为南澄岛这个位于南部的独立岛屿里唯一一所儿童福利院拍摄的纪录片,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发布。
她们怀着好奇的心情打开放映机。
映入眼帘的是湿咸的海水淋漓白沙,水鸟振翅,在纯蓝天空飞跃过陡峭的弧度。
镜头一转,定格住一群在海边玩耍奔逐的少年。
被淡金色日光拥吻的沙滩显露着宽阔的明朗,无数青春期暗暗涌流的情愫扑面而来。
画面左下方,离镜头最近的椰树下,四五个少年挤在红蓝格野餐垫上玩游戏。学生头女孩赢下一局,晒久的薄红蕴在脸颊,第一时间和倚在旁边的男生对视。
一个女孩斜侧身体,翻了个白眼,却又在树上的椰壳掉落时迅速拉开她。
视线往前推,靠近海岸的画面中心,两个同为蘑菇头的少男少女互相扑水,人形水印般横穿画面、跑来跑去。
女孩抓起一把沙子猛虎扑食般扬过去,男孩登时在她的震天笑声里捂着眼睛呜呜哭起来。
等等?她们眼尖地暂停画面,发现最右边那块湿润黑亮的情人礁后也有人。
男生冷硬的鼻梁线条融进水纹粼粼的背景,女孩被吹鼓成花苞状的裙角时不时占据镜头右下角。
正愁人选的节目组当即拍板,与其在恋综里制造群像,不如把群像搬进恋综。更何况还有福利院少女少男这个本就有关注度的话题加成。
这所位于广清市南澄岛县的海边福利院,很应景地以“水母”命名。
院长叫邰雯进,和丈夫分居后从深圳搬迁至此,一手创办这家福利院,几年后离异,女儿邰杉跟随她一起生活。
节目组一顿采访打听,费尽心思在第一批被收养孩童里找齐九位谈过又分开的年轻人。
感动于这些小猫似的孩子们都长成了很棒的大人,也不得不感叹什么叫天生恋综圣体。
这几个人年龄相差最大不超过四岁,一起在水母福利院长大到潮湿复杂的青春期。
性格处事、来到离开水母的年龄与原因各不相同,且颇有探寻空间。
嘉宾本是保密,但邰杉作为还算小小有名气的演员,行程早早被媒体抓住做了宣传。
节目顺水推舟,在进行单人前采时,让另外几个嘉宾对他们眼中的邰杉进行简单形容。
原来真的有人从少年时代起就这么个性鲜明且亳不改变。
骄纵、倔、幼稚、漂亮而怪异,几个标签排列组合出现在受访者的嘴里。
章豆楹抿唇,提及旧友时怀念而喜悦的语气在轮到邰杉时很淡:“她?矫情,总想让全世界都让着她。”
申则:“小杉姐那个霸凌同学的料大家别信啊!我以人格担保,是那个男的欺负女生在先,小杉姐才踢他的。请一定要把我这段剪进去。”
“我们情人节还约着看电影了呢。”闵纯心仰着脸,低头啜了一口水,莹亮的水光淋漓在唇瓣上,“她是一个——很容易被看穿的人,我其实很羡慕她。”
“邰杉。”
光是念她的名字颊侧都要飞起温度。视野正中心的摄像机闪着红点,商池序用一种可以被注解为虔诚的表情看过去。
微抿的唇轻轻扬起,下意识垂睫遮住眼睛,像怕心思被看透:
“邰杉,她是一朵湿润的橙花。”
-
邰杉刚抿下一口水,大门就被拉开缝隙。乘机跃进的日光在玻璃杯上飞快折射出星芒。
颀长的身影透过水面,变形成宽宽小小的一个,向她走来时罩来一小片清凉而微暗的薄影。
唇角弯弯,沁了细闪的水润卧蚕微微扬起,邰杉事先想好的微笑在看清这张面庞时倏然收回。
她将玻璃杯放回桌面时磕碰出不小的声响。
睫缘飞速眨了眨,极力扇去眼底那些蒸腾而起的濛濛雾气:“怎么是你?”
商池序松松握着礼品袋提手的掌心缓缓攥紧。
牛皮纸袋彼此擦碰出脆响,商池序停在地毯边,很漫不经心地笑:“嗯。好久不见。”
申则欢脱的笑声自门边传来,填满空旷宽敞的客厅。商池序明白了,解释道:“他先来的,手舞足蹈拜托摄像老师给他在门口拍个照,我就先进来了。”
“哦。”
玻璃杯拓印上轮廓湿糊的掌纹,邰杉快速地看一眼面前的摄像机又垂眸。
明明昨晚还打了一个多小时电话商讨“前任故事”,可真见了面,那些设想中的游刃有余一下子被窜进来的阳光晒得皱缩起来。
可他为什么这么自然?凭什么那么自然?
邰杉觉得自己在电影学院苦读四年的专业受到了挑战,情绪像一块鲜艳的爬上绿霉菌的橙子皮,闻一闻摸一下,皆湿润而酸绒绒。
橙子皮被懊恼挤压,迸溅出酸涩的汁水。
她将余光刮在商池序身上,试图调整笑容,只坚定一个信念:
拜托,我才不要当那个狼狈的人。
商池序换完鞋后没有落座最近的单人沙发,直直往邰杉坐的L型长沙发走过来。
她装喝水,在他穿梭过茶几和沙发时视若无睹。
舒展的小腿拦在他的必经之路前,明摆晃着四个字:公报私仇。
节目组很用心,得知他们的衣服和拖鞋有时会由邰院长亲自缝制后,特意复刻了每个人独一无二的贴画凉拖。
除却第一排的两双空缺,其余配色童真、绣着不同小动物的拖鞋,正摆在玄关处的天蓝色鞋柜里。
于是支着耳朵的小白狗被抱着尾巴的橙绒狐狸截停在半路。
本该一吹就散的清淡男香停留于咫尺,在室内冷气的烘晾下,变得强烈而清冽起来。
商池序在对视中沉默着,忽而弯起唇线:“诶?我不可以坐你旁边吗?”
——完全挑不出错的翩翩风度和淡淡的恶趣味。
邰杉瞪大眼,全然没想到以他的性格会这么直截,怔愣一瞬,身边沙发已陷落一块。
她单方面的剑拔弩张被包裹成一颗微小的石子,还没有翩荡出一丝涟漪,就被风给吹平了。
邰杉气结,侧头看他。长长的睫毛,搭着光弧的鼻梁,左颊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一颗小痣。
她左看右看,却只看出一个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