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邰杉默默数着,深觉每来一个人,本来还算熨帖的空气就又被半生不熟的气息稀释一分。
听着他们交换信息的寒暄,她拼凑出大致的嘉宾名单,面上淡淡心底诧异。
邰杉和商池序坐在L型沙发的长边上,章豆楹、申则在短边。
第五位嘉宾站在茶几前,腼腆的年轻男孩在大家好奇的眼神中光小小声自我介绍就红了耳根。
还是申则上前揽过肩膀帮他补充:
“这是小齐齐涟树。水母只剩我和谈菲那年他才来的,所以你们不怎么认识他。”
“小齐。”章豆楹歪头,姐姐的姿态,“我大一回来有见过你。好久不见。”
“嗯。小楹姐。”男生好不容易淡下去的脸红在羞涩的微笑中又浓上来,犹豫了一下,就近坐在邰杉左手边稍远的单人沙发上。
只剩四个空座了。
邰杉和章豆楹近旁各一单人沙发,商池序的右手边空位,以及章豆楹那边地毯上一个孤零零的懒人沙发。
申则给所有玻璃杯倒满水,蓬松的发尾下笑意晃晃,见牙不见眼。
剔透的水从一个容器淌进另一个容器,在饱受幼时他们摧残、挤满了涂鸦和刻痕的圆胡桃木茶几上溅起几滴水点。
邰杉甚至可以看见他虎牙旁挂着的绿色牙套皮筋,好像还有专属名称的,叫松鼠还是熊猫来着?
气氛逐渐轻快,她看着章豆楹主导话题相谈甚欢,忽然后悔来这个综艺,但依旧占据着沙发左侧光照最好的位置——无论如何,这样上镜至少不会太难看。
章豆楹不再留一几年因为《垫底辣妹》大火的梨花头,长发是生动且不显干燥的棕咖色过肩大卷,左耳骨直直横着三枚闪耀细亮的箭矢形耳饰。
事实上,她本该认不出章豆楹。
可是那种人与人的磁场实在太微妙,章豆楹刚刚拖着挂满卡通行李牌的箱子到达客厅时,熟悉的排斥感便在二人好奇的对望中焕发出哗然的生机,荡起涌流的波纹。
擅长与人保持长久的亲密关系应当是一种稀缺的天赋,邰杉没有。哪怕有,也会因为和章豆楹有相同点而果断抛弃。
她往旁边侧了侧,打开手机往下划,在唯二还常有联系的闵纯心和谈菲中选择给前者发消息,省去多余的寒暄,直指目的。
水光:你什么时候到?
那边秒回。
Zzz:?
邰杉定睛一看,才发现居然发错给了闵昼。
不是吧这人,为什么还在用着和闵纯心的情侣头像,没分手也能来参加恋综吗?
“小杉姐,吃吗?”袖边被人碰了碰,邰杉惊了一下,下意识将手机扣在胸前。
齐涟树显然也没想到她的反应,澄澈的一双黑瞳惊愕地睁大,邰杉甚至可以看见他细密的睫根。
“抱歉,我刚刚太入神了。”
她接过那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为缓解愧疚,装作刚好饿了的幸福模样吃下去,心里默默恨今天摄入的卡路里。
齐涟树的笑意随着她的眨眼频率晃了晃:“是无糖的。”
他从沙发上坐直,灰色卫衣的帽绳轻晃:“不知道你刚刚有听清我的全名吗?齐涟树,涟漪的涟,松树的树。”
“啊!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邰杉得知名字具体写法后又在回忆中咀嚼了一番。
一个孤僻清瘦的小人映入眼帘。她回水母时他都刚好不在,最多见过一回。
邰杉笑得真心实意,在心里对齐涟树的初印象有了决断——好人。
善解人意的好人,比那种爱抱着手臂明知故问“你不记得我啦”的无聊同学好多了。
邰杉是一个鲜少搜刮过去的人。
喜爱的人与事被她亮闪闪挂在心头翘起的一角,恨着的也挂着,时不时就咬牙切齿地抽打鞭笞一番。
她只记她想记得的。
叮咚一声。由节目组拉人组建的群聊冒出一条语音信息。
欢天喜地的语气在大家的公放中颇有喜剧效果地重叠:“我来喽!”“我来喽!”“…来喽!”
蹦蹦跳跳的脚步声随着辘辘滚轮声走近,邰杉抬头便对上那双刚刚才想过的眼睛。
谈菲歪着脑袋挤进门间空隙,水亮的眼睛雀跃地注视了一圈,穿上拖鞋径直挪着巨无霸行李箱轰隆隆绕到邰杉旁边。
小螃蟹拖鞋站进离得远远的白狗与狐狸中间。
谈菲笑的时候习惯微微仰起脸,看起来很满足的样子:“池序哥,让一下嘛,我想和杉杉姐坐。”
邰杉看着商池序往右挪过一个位子,顿时觉得空气轻快许多。
心情大好,连谈菲靠在她肩头都没有抗拒,想给她拿水才发现桌上正对的位置前恰好多出一杯。
谈菲圆圆的酒窝戳在邰杉肩骨,邰杉忍不住垂眸凝视她。
要不是谈菲远在新西兰也跨越时差、精力充沛地给她两天一通视频加语音轰炸,她也会像他们一样对谈菲的改变感到惊讶的。
打理精细的卷卷短发,莹白色缎面衬衫,松散坠下一边的黑灰条纹窄领巾。
怎么看都很是刻板印象中的高智精英。
毫无疑问,现在的谈菲就像小谈菲的反义词。
闵纯心和闵昼姗姗来迟,作为在朋友圈官宣过恋情的两人,被大家好一通好奇的眼神凝视。
闵纯心率先发言,吹了吹额前的碎发,从最左边看到最右边,顿了顿:“不好意思大家,路上有点堵车。”
“你俩一起来的?” 申则欠欠的,被闵昼淡淡的一记眼神扫得不吱声。
邰杉不动声色瞟过去,闵纯心穿着当季新款的浅紫吊带裙,清透又鲜亮。
她迫不及待等闵纯心坐过来时跟她聊这件裙子,真是好看不好穿,淋了水就皱巴巴,不料闵纯心往另一边转身,和章豆楹坐在了一起。
哼,好吧。邰杉装作也没那么渴望聊天的样子低头看指甲。
闵昼耷着脸不言不语坐在了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余光都被他这头灿烂的金发晃到,邰杉绕过对面章豆楹的注视,冲闵纯心扬了扬眉又皱眉,无声吐槽她这个名义上的哥哥兼前男友。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本以为人齐只静待流程的八个人一致看过去,神态各异。
第九位嘉宾,意味着有人有两个前任。
宽松的白衬衫搭黑西裤,没有带行李箱,单肩挎了一个印满黑白星星的潮牌运动包。
夏允皓急匆匆地趿拉上拖鞋,半道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任务卡,被地毯绊得差点没刹住车,和闵昼脚尖抵脚尖。
“你有事儿吗?”闵昼用胳膊肘别住他,顺手接过任务卡,复又皱了皱眉塞回去,“上面怎么有水?你的汗?”
“滚开勒!”夏允皓开口就是浓浓的台北腔,飞快地往另一边瞥了一眼,抬手遮住眼睛。
任务卡被裁剪成水母形状,透蓝色的硫酸纸上镌着金色小字。
“《水母》规则与玩法一览
欢迎大家来到《水母》,重温与直面水母伞盖下透亮的少年情愫。
恋综录制规则如下:
1.本恋综总录制时长为20天,分为四个EP,每个EP有一次官方约会
2.本恋综采取直播先行模式,在录制过程中嘉宾不可关注网上相关舆论,不可越过节目组镜头私下约会,不可主动透露X的信息
3.本恋综设置恋爱货币海星币,可用于后续兑换道具、解锁玩法等,具体兑换暂时保密^^
4.其余规则将根据具体的情感与录制进程,在之后一一解锁”
众人听及最后一条一阵咋舌。
“你们好不坦诚。”夏允皓看向副导演,笑着举起一根食指晃了晃。
他把这张任务卡压到后面,读起另一张上的今日流程。
“第一项就是玩破冰游戏,交换职业和身份信息,有折手指、国王游戏、抽积木可选……”
声音戛然而止,他弯起的黑眼睛被遮在顶光下的眉骨阴影里:
“我想到一个更有意思的游戏喔,大家想听吗?”
游戏规则很简单,两个人轮流说出三条关于自己的信息,二真一假,谁先猜出哪条是假的即为胜,可以让对方同意自己一个要求。
“这样更方便大家了解彼此嘛,信息量更多还更刺激。”夏允皓抱臂靠在齐涟树的沙发上,很得意地歪头。
几轮下来,大家基本了解了各自的情况。
闵纯心两年前回到这里开了一家海边民宿,清雅又明净,商池序是得过几个奖的风光摄影师,闵昼德国延毕但已经开始上手家里的事务,齐涟树作为画家邝老的关门弟子,现在算刚出师。
听着一堆应该有职业壁垒的人毫无条理地聊天打闹,竟然有莫名的喜感。
气氛火热,节目直播的数据也一路高涨,弹幕热闹地切换,像噼里啪啦一股脑绽放的花束。
/我真的笑晕了,申则主业牙医副业开了家糖果店,这是什么天才职业闭环/
/邰杉和商池序坐这么近愣是没互……不对?仔细一看怎么杉杉跟谁都没互动?/
/小楹姐是我学姐,超级厉害的风云人物!她送了我们学院人手一份自己品牌的香氛当入学礼品/
/居然有第一天就闹到没边的恋综,群像老友真好玩/
/小谈急到脸红红想词的模样好可爱/
/楼上,谈菲可是新西兰哪个大学最年轻的数学讲师,我在某站看到过她的录课/
最后只剩夏允皓和邰杉没有开口。
他和邰杉对视上,冲她扬了扬下巴。
“行,我来。”
邰杉原本撑着脸的手放下,唇蜜被抿出薄薄的晶亮的光弧,思忖了一会儿后满意地开口:“我把前任送的项链送给小狗当狗牌了。”
小小的报仇得逞。她弯唇,余光里坐在空调正下的商池序额发被吹得晃啊晃。
夏允皓不假思索:“我没有去台大交换。”
众人翻白眼,抢着反驳:“想认输直说!你要不听听你这粘糊的腔调。”
转眼又轮到自己,邰杉在怔愣中升起一丝懊恼。
前任故事尚且是昨晚你一言我一语的挤兑与妥协中烧制而成的。
没来得及上釉没来得及添彩,匆匆忙忙盖了底章就摆在了展架上,薄脆的天青瓷胎里空荡荡,盛不下谎言和爱情。
“我。”她干脆捻出临时补课时在别的恋综看到的原句,“分手和在一起都是我提的。”
夏允皓挑了挑眉:“我现在是积木设计师。”
窗外日光轮转,照上额角。
心脏被悄悄捅开一个冒冷气的小孔,她决定找一个最主观最容易圆的谎,扬起一个轻松的笑。
毫不犹豫地:
“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空气静了静,夏允皓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低头移开眼睛:“这样啊……我只谈过一段恋爱。”
中央空调上的红色飘带被吹出轻悄的响,起哄和嘘声一起在呼呼的冷空气中升腾。
闵纯心抓起桌上一枚果汁糖砸向夏允皓,被笑着接住。“你大费周章就是为了向谁表忠心的吧?这局太无聊啦,不算!”
邰杉若无其事靠回沙发,拿起荞麦芯抱枕靠在怀里,遮住自己泛起冷意的臂膀,没有看商池序一眼。
荞麦壳缓缓挤压陷落的声音贴合上脊梁的轻抖,像雪崩。
“分手和告白都是我提的。”
“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内心被一种奇异的情绪泡潮,漫淌轻盈的泡沫。
昨天的通话里,她冲浅笑的商池序大张声势:“装前任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许告诉别人。”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只要她和商池序共同咬定这些事的真实,那便不能有人质疑。
可每当想在心里给这两句话下真假定义、思索如何圆回时,心头小孔中的冷风就一路向上,吹上喉管,吹乱她张合的齿唇。
故事没有开头,又要如何有结尾?
那就再说,再说吧。
邰杉是一个从不自苦的人,此刻理所当然地放过了拷问真心、拷问自己。
她不想和那些或成功或失败的爱情故事一样,被冻住脚,永远困在漫天冰冻的雪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