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雨

    两人比肩而立,比雨丝还密的谈天谧进溪水,晕开盈起的眼眉。

    而后双双抬头:“好渴。要不要去老李冷饮店?”

    这家开了二十几年的冷饮店重新装修过,老板不再是那个坐在门口竹编椅上,把免费冰淇淋往学生怀里塞的老奶奶。招牌被一棵鲜绿香樟遮住大半,老板带着口音热情招呼。

    柜台边的海报很显眼:情侣吃完一份甜蜜红豆冰可以免单。

    本来还担心太亲昵,等刨冰上来才发现完全是多想。

    将近三十厘米高的刨冰几乎隔绝两人相对而坐的视线。

    氤氲开的白色冷气弥散,雪顶上的红豆酱甜香地往下流。

    想对视还需要微微抬起头,才能看见对方被灯光照亮、沁着薄薄一层汗的额头。

    闵纯心撑着脸,被两个人对着吐白气的模样逗得扬起唇:“为什么邀请我来跟你约会啊?”

    “因为我觉得你不会拒绝我啊。”

    碎冰粒剐蹭在银匙上,有沙而尖锐的触感。

    夏允皓竖着刮下一长条刨冰,连着闵纯心不喜欢吃的糖渍樱桃一起塞进嘴里。

    恍觉暧昧,补上一句:“而且这里的凤凰花开得正漂亮欸,我记得你很喜欢。”

    他抬头观察闵纯心几眼,忽而开玩笑一样发问:“你和闵昼官宣那条朋友圈,是装的吧?”

    闵纯心没有回答,吃掉隔绝两人对视的顶层沙冰。

    绵绵的甜雪上方露出夏允皓一双看似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拿起纸巾擦掉沾上的红豆酱,她以同样开玩笑、轻飘像樱瓣的语调回敬:“装什么火眼金睛呀,你俩玩那么好别说你不知道,连他是因为谁才装的你都知道吧?”

    重音落在“因为谁”上。

    她说话慢,语气轻,讲什么都喜欢停顿,像芭蕾舞演员的谢幕,总是提起裙摆,优美地将一脚后撤才鞠躬。

    可是面对夏允皓,从来是一股脑地说出很长一串。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上下唇抿起,带来一种很冻的黏感,闵纯心自嘲地笑了笑,低下头。

    夏允皓一反常态地静下来,没有再吃一口。红豆沙顺着碗边汪下,滴成一弧糖分过高、被抛弃的湖。

    “闵纯心。”

    安静地走出店,他在伞面迸撑开的瞬间垂眸,将她端正地放进瞳心:

    “祝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论是找到,还是找回。”

    闵纯心仰起脸,长发往耳后飘荡,被日光融成浅金色的绒羽。

    对视的瞬间,是两颗水珠相溅、碰撞,又浅浅相融。

    小而亮的太阳光点自他们中间穿飞而过。有一点无奈,有一点感动,有一点对“真爱”这种渺茫事物的抗拒。

    可这不妨碍她回答一句“你也是”。

    / 感觉截图就是偶像剧海报/

    / 那兄妹俩居然是装的!!那心心还有别的X吗,这段恋爱经历也太水了!/

    / 那心心姐就是算上闵昼有两个X吧?因为上次匿名短信显示她的X选了她的/

    / 哦莫这是什么气氛?他俩好像有秘密/

    / 不像有秘密,像谈过的!我赌这对了/

    / 只有我的关注点是冰沙好好吃吗,嘶哈嘶哈/

    十二点整。

    邰杉睁眼差点晕过去,大概是把昨天缺的觉都补上了,竟然一觉睡到现在。

    闵纯心章豆楹的房间空着,洗漱完的邰杉串门失败,百无聊赖地下楼,走进连廊。

    密密匝匝的栀子花左一丛右一朵地清香,蚊虫被步伐惊飞,雨丝淅淅沥沥地斜进来,铺下一层边缘笔直的湿影。

    邰杉擦掉淋上胳膊的雨珠,靠近院墙的一侧走。

    视野倾斜,一张仰起的侧脸忽而在廊柱后映入眼帘。

    商池序覆在栀子叶润嫩的鲜绿里转过身,惊得醒后的昏蒙感消散一半。

    脚步乍停,在落满雨水的地板剐蹭出尖锐声响。

    邰杉下意识捂住被声响皴出鸡皮疙瘩的小臂,再抬头,发现他正静静盯着自己。

    狭窄到无法供两人并行的连廊洋溢起邰杉最不喜欢的气息。

    带着草叶腥味的,温热的,潮湿的。

    她抬起头,扯出一个还算自然的微笑:“漏雨了吗?”

    “对。我修好了,在观察还漏不漏。”

    仿佛就是特意想看她佯装自然的样子,商池序莫名其妙垂眸笑起来,轻轻膨起的卧蚕看起来可恶极了。

    邰杉在他欲先走时上前堵住,白狗和狐狸以头对头的姿态'再度剑拔弩张。

    两人沉默地对视,拥堵在这个细雨夏日的罅隙。

    蓝色。

    晃在他腕骨的那串珠链在灰蒙蒙的雨天里过于显眼。

    款式像最近比较火的驱蚊手串,墨绿和浅咖的细香珠各占一半,正中亮着一小枚蓝色的松石。

    昨天的星座任务强势地挤进因为刚醒而直白短路的思绪里。

    “那个,”手竟然在没反应过来时就已指过去,邰杉眨眨眼,只好凝神说下去,“可以不要戴吗?”

    “怎么了?”手串随着商池序低头查看的姿势在栀子花香中晃了晃。

    一声惊雷,雨势忽大,急而浊地裹挟着泥土气息拍打进来,遮盖住正常说话的音量。

    邰杉加大声音,视线有些心虚地晃过对面人:“这种都是骗人的,不驱蚊,说不定有毒。”

    “不会啊。这是我去西藏旅拍时本地的居民送的,很有用。”

    商池序在一两秒后轻轻笑起来,左颊上那颗小痣在雨光里亮闪闪。

    垂在身侧的手腕忽而被轻轻牵起。

    他走近一步,取下那抹亮蓝色套在她的腕骨边。

    邰杉僵着胳膊,看着大了一圈的手串。

    另一个人淡淡的温度。近又不算冒犯的距离。这样的雨潮仿佛要洇进肋骨间那颗扁扁的心里。

    喉咙因刚刚过大的讲话音量泛起一阵撕麻,她绷着嘴抬起头,只是在瓢泼大雨里蹙起眉。

    惶惑和质问的含义实在太过明显——

    你不觉得我们太亲密了吗?

    暴雨溅歪挂在连廊上的摄像头,更遑论收音。直播里的观众只能在对着镜头泼洒而来的雨幕里依稀看见两人的姿态。

    此人仿佛将她的疑问视若无物,微微倾身,抬手遮住刮来的雨丝,语调缓缓:“前任不应该这么装,我们这样会很快被发现的。”

    “我们这样?”邰杉没好气,“那应该怎么装?”

    他扬起唇,密密的睫毛压下来看她。

    两人间的距离在暑热蒸腾中进一步缩水。

    那只挡雨的白衬衫袖口文上细水丝,浸得扁扁的。

    语调也潮湿,像那种可以操控人心的催眠:

    “前任不是刻意保持距离装不熟,而是刻意装熟,坦荡的熟,不是吗?

    因为喜欢过,所以躯壳里仍旧残留着对方的影子。比如,不经意的对视关注、故作大方的互动和一些留白的表情和语言。”

    雨丝毫不停留地斜飞刮过。

    没想到向来寡言的此人如今竟如此伶牙俐齿,邰杉下意识捏紧滑脱到掌边的手串,微微仰起一点脸,认真地打量他。

    她比水母所有人更早认识他一年,熟知最开始的他是什么样子。

    十六岁,深圳的商池序。

    孤冷、清静、淡薄,直条条,是可以用“仞”这个量词来形容的竹。

    一仞竹。

    十七岁,来到水母的商池序。

    开始学着摔裂那副被家教规训得苍白冷漠的外壳,像一棵竹被沁上雨天的水汽和鲜亮。

    现在,二十四岁的商池序。

    对其他人依旧像竹。

    清冷,温和,有礼。

    对她,却像一棵耀武扬威的树,不再像当年在水母那样逆来顺受着她的冷对和回避,更不再飞快地躲避对视。

    仿佛彻底放下那些青春期的枷锁,向她显摆舒展开的枝叶。

    甚至带有一点点恶劣的若有若无的捉弄感。

    她拍了下他帮自己挡雨的手,把它摁下去,猛沾一手潮湿,意思是切!才用不着你指挥。

    冷冷地开口:“你现在讲话好讨厌。”

    对面秒答:“是吗?可是你以前也不跟我讲话啊。”

    轻而淡地开口,轻而淡地掠过她脸上的神色,嘴角轻轻扬起。

    邰杉觉得,仿佛什么东西一下子扫过自己的脸。

    像秾绿的叶缘,又像……狗或狐狸毛茸茸的大尾巴。

    “小杉姐,我来切吧。”

    邰杉如梦初醒,才发现自己盯了手串很久。

    寒而不凉的触感包裹住手腕,好似真的织起一弧浅浅草药香的结界,再没听见恼人的嗡嗡叫。

    她躲开齐涟树伸来帮忙的手,摆出一副靠谱包揽一切的姐姐模样,摘下手串搂进口袋,洗手拿起刀,将豆腐码成白嫩剔透的四方体。

    外面暴雨倾盆,端得是窝在屋里吃火锅的好天气。

    闵昼把火锅搬到餐桌上。商池序把切好的排骨和冬瓜倒进煲汤,抬头看窗。

    雨幕在玻璃上摊出一湖又一湖水光,将树影都浇淋得不分明。

    “要是天气预报不灵,傍晚还是没法出门的暴雨怎么办?节目组准备的食材都吃光了。”

    闵昼掩唇:“那刚好也不用洗锅了,晚上就着剩汤再吃一顿。”

    章豆楹看了眼闵昼和坐在一边边择菜边点头支持的谈菲,犀利点评:“这就是留学生的菜谱。”

    鲜香的火锅热气朦胧在面颊,蒙上一点温热的潮湿。

    前一天还有久别重逢和面对镜头的紧张局促,现在大家都已过于熟稔地坐成一片。

    看到红汤正对闵昼,邰杉善心大发地用餐巾包住锅把挪挪位置,把一派香浓的蕃茄汤晃到他面前。

    章豆楹晃晃屏幕里的天气预报:“后面几天就都晴了,我们要不要翻修一下小院?”

    “小院的葡萄藤都枯萎了。”齐涟树搭腔。

    章豆楹,水母的班长大人。大家默认章豆楹开口即等于一切完备,一个个打开群聊,等着罗列好的翻修材料发送过来。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商量着哪种蔷薇更漂亮,

    邰杉屈指斜撑着脑袋,对视过八双,哦七双明亮的眼睛,热络而轻盈的气氛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将她笼进。

    他们面对前任时都是什么心情?第一次官约有遇到前任吗?

    邰杉一边在心底抨击商池序那句说教,一边又咬着牙几次坦然地接过他的话茬,甚至还在下毛肚时询问了一下他要不要。

    对,她把它定义为说教。

    还是错误的说教。

    邰杉鲜少后悔什么,现下,心头那本摊开的空荡荡忏悔录里写满了“装前任”三字。

    她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好好地把前任身份演好,不要因为“恋情造假”这种荒诞的事连累节目和他们。

    噼里啪啦的雨声打在屋顶,哔啵哔啵的水波绽开,想往火锅里下。

    闵纯心和夏允皓在大家快吃完时才趁天晴归来,凤梨酥袋子摇着水珠,映衬起大门外初霁的天光。

    “哇,你们俩!”谈菲惊叹一声。

    章豆楹去握握闵纯心的手:“我们待会打算去采购,你要不要去?”

    闵纯心瘪起嘴,学着夏允皓半像不像的台腔:“今天爬了好多台阶欸,不去了吧。”

    “好好好。”章豆楹笑了笑垂眼,接过夏允皓分过来的凤梨酥。

    好吧,原来她和章豆楹还是有共同点。邰杉想。

    那就是拿闵纯心和谈菲都很没办法。

    谈菲还在隐形牙套收缝阶段,吃得慢,章豆楹坐在餐桌边陪她,另外几个人窝在沙发边玩起抽积木游戏。谈菲兴冲冲,吃着吃着就回头观看战局。

    “心心,小昼哥,申则玩这个很厉害的,你们抽最左边那根黄色的,绿色的也成。”

    闵纯心抱着手,故意不听,逗小朋友一样:“你真的帮我吗?你跟申则比跟我熟诶。”

    “帮他是小狗啦!”谈菲终于吃完,擦擦嘴挤过来。

    “小狗?”申则反驳,“心心姐你可别听她的!”

    几个人盯着最后一点积木塔,都不想做那个输游戏的人,最后坏心眼把安安静静在旁边观战的齐涟树推上来。

    轰隆一声,五彩缤纷的积木倒掉,大家得逞地推搡:“小楝树,你输了你洗碗!”

    节目组分给大家两辆车,闵纯心怕后备箱不够,把自己的车钥匙递给邰杉。

    偏矮的车身,需要更倾身才能坐进去,邰杉进门时被碰掉耳坠。

    伸手去捡,手心硌到两处棱角。

    她捞起,展开。

    在手心里闪耀的,除了一枚彩钻耳钉外,还有一枚火苗形状的白色袖扣,看侧边的logo,是比较经典的男式品牌。

    温温凉凉的触感降落手心。邰杉愣了愣,最终在谈菲打开副驾驶前,把袖扣又按回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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