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

    浅白的屏幕光朦胧地罩住邰杉的上半张脸。

    搜索“应该怎么装前任”,界面跳出来一个比今晚月亮还圆的0:您搜索到0个相关结果,为您推荐该问题,“应该怎么装现任?”。

    眉梢因为诧异轻轻扬起一瞬。

    前任和现任应该算是反义词吧?那现任怎么装,我反着做不就行了?

    颧颊蒙上有些缺氧的热气,邰杉叹服自己的逻辑,点进一个个飘飞着暧昧浮影的帖子。

    呼呼的冷气吹颤睫毛,像吹起清薄的、边缘吻着微小锯齿的薄荷叶片。

    倘若在此刻去阳台,就可以望见两个被夜色融得小小而闪亮的身影,在一片波光粼粼的大风中无言,立至夹在指尖的一根烟熄尽。

    论坛盖起高楼,关于章豆楹和夏允皓“旧恋”的讨论,如海潮溅起的飞沫般翻涌。

    楼里甚至有人联系到同一批在水母的女孩子,得到的回复是:“班长和夏允皓?怎么可能,谁不知道他们当年大吵了一架,虽然后续和好了,但总归不会喜欢上对方吧”。

    联系的网友更兴奋,按捺着酝酿语气:“地下恋有没有可能呢?”

    对面听笑了,一副小楹姐忠实粉丝的语气:“楹是做事永远井井有条的人,夏允皓是想到什么做什么的人。他们俩,完完全全两种人类。”

    网友一颗嗑cp的心淬下来:“那,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剧本了?”

    另一句“又嗑错cp了”的自嘲还没讲出口,那边更快地否了。

    “不可能!真有剧本给她多少钱她和小杉这种性格都不会去。再说了,夏允皓可装不了这么真。”

    而水母的各位对这些讨论毫不知情,吃完早饭后围在一起,读送来的任务卡。

    水母形卡片上拓下栀子花的描金:

    “各位的母校,南澄二中将为高考毕业生举行毕业活动,邀请大家在下午参与游园会。

    同时,本恋综将挑选两位嘉宾先行前往花田采摘足量的花朵运回,为游园会提供装饰花束。”

    用于抽签的不透明盒子中藏着八条红绳,只有九条缀着流苏的线头在盒子外,由大家抽选。抽到同一条红绳的两人成组。

    邰杉犹豫着选定,轻轻拽了拽,仿佛是空的,正要扬眉舒气,凌冽的木叶香气忽而靠拢。

    是她跟他的约会对象形容过的香气。

    一条跨越两座岛屿的河流,红艳艳。

    对岸的红绳被商池序慢慢圈住收拢,邰杉的手被这股力轻轻拉起。

    “好像是我们俩一组。”

    “哦。”红绳两端缠裹住他们的拳心,像两颗跳动的心脏。

    在太阳最烈时出门,与商池序单独相处,邰杉不知道哪个更令人讨厌,低下头,凝视着仿佛已经被火红烈日绕住的手。

    那只缠着红线的手忽而递过来,要握手的姿态。

    商池序正微微低头,轻轻扬起的卧蚕像两卧冷月牙:“合作愉快。”

    事真多。

    脑海中闪过昨夜看来的装前任之要义,邰杉调整好嘴角的弧度,边回握,边在心底锤了锤挂在鞭笞处最前面的商池序形象迷你人。

    一触即分的一霎那,他手背细而韧的筋骨好似紧了紧。

    商池序会把香水喷在凸起的腕骨吗,还是衣领,或者更暧昧的后颈?

    将游荡的思绪捻回时,车窗外是焕然一新的风景。

    跳下SUV,浅咖短靴溅起蓬勃的泥土,扑进花香满溢的世界,跟已经提前沟通过的花田主人问好。

    花田右侧是虞美人和向日葵,左边背光,萤粉色和橙色的非洲菊像悬浮在墨绿绒绸上的瓷盏。

    田埂、纵沟,厚泥、洼地,灌饱了水的泥土在白昼里闪闪发光,像某句田园诗的平仄。

    邰杉一丝不苟地套上冰袖,补完防晒,捞起铁锹起步,又停下来,看向还在整理胶鞋的商池序。

    他下意识仰起脸看她,在这种姿势下,清淡的五官平添一种柔和的纯良。

    “闭眼。”防晒喷雾被摇出咣咣声响,邰杉半蹲,按紧喷雾。

    细密的水雾在两人间织起薄薄的网。商池序的睫毛直密,真的很像那个小学喜欢的比喻——像两把小刷子。

    呵呵,但也许摸上去像硬邦邦的荆棘丛。邰杉喷几下就收好,率先走进田埂,蜜蜂黄茸茸地嗡过耳际。

    将采下的花朵整整齐齐放进蒙着薄薄一层水的水桶,搬上节目组准备好的几辆车,总算结束任务。

    迫不及待想上车,忽而被节目组拦住:

    “咣当一声,车辆抛锚在花田,请二位自行获取交通工具,在下午两点半前返回水母哦。”

    商池序绕车看了半圈:“没抛锚。”

    导演不改笑意:“抛锚了。”

    “……”有点想翻白眼,很有艺人操守的邰杉在眼珠转上去时及时停住,假装只是看了看天空。

    导演补上一句:“这是本次抽签抽到的‘复乐园’整蛊任务哦,完成者可以得到三个海星币。”

    / 节目组真的有点……/

    / 感觉这对今天比前几天好嗑,一下子熟了一点/

    / 这大中午附近哪有人啊,最近的公交车站还有五公里吧,我女刚收完几十桶花,节目组做个人吧/

    / 看脸很搭,但不像前任,两个人写满了不熟/

    / 楼上你是不是木有谈过恋爱,要看细节!邰杉叫商池序闭眼时他的眼神,和他现在站在邰杉前面挡太阳的样子都很好品/

    过于不耐晒的体质容不得邰杉在太阳底下走多久,在蒸发的思绪里,她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棵冷杉树。

    拽紧他后背的衣服汲取力气,默默走在他的身后躲太阳,一眩晕,额头便抵上眼前薄而有力的背脊,再往上,是他后颈微微突起的骨珠。

    下一秒,她忽然腾空,因为疲劳而绕成一团的根络被轻轻地托举。

    是要把我从土培换成水培吗……

    邰杉晕乎乎地吃力仰头,才发现自己不是树,商池序也不是,是商池序背起了自己。

    她的面颊几乎埋进他的肩窝,汗津津的两张面皮贴在一起。

    呼吸逐渐重叠,在这个晃荡而奔疾的角度,只能窥见他紧绷的下颌。

    一滴汗水从那里落下,温热地掉上邰杉的额头,迅速冷却,不分彼此地僵持在淋得湿湿的刘海末梢。

    好脏,好狼狈。商池序翕动了两下嘴巴,邰杉听不清,晃晃悠悠伸出手指,挑过他的下巴,碰过她的刘海,抖掉那滴金光烂漫的汗珠,又脱力地趴回去。

    有人的喉结动了动。

    和自己肌肤相贴的人仿佛一瞬间体温升高,清凉的草木香,由此更浓烈地焙进呼吸。

    邰杉微微清醒了一点,一个荒诞的关注点如同毒蘑菇一般,在短路的思绪中探起:

    商池序原来把香水喷在了这里。

    颈窝,最薄的皮肤,和自己呼吸重叠的此处。

    好在他们遇到一位正好出门的嬢嬢,说自己刚好顺路,可以搭载他们一程。

    汗沁得邰杉半眯起眼,嬢嬢简直在模糊而幻彩的视线里发着光。拖拉机嗡嗡,一只小黄狗站在后车筐里昂扬地叫,冲他们摇尾巴。

    邰杉一下子搂紧商池序的脖颈:“有狗……”

    斜上方传来清浅的笑意,透过贴着的体肤,有轻微的振动:“我会抱紧它的。”

    狭小的后车筐在车轮碾过碎石时微小地颠簸,荡起的夏风散不开膝盖相抵时热鼓鼓的温度。

    她在商池序又一次蹙紧眉头问她还难不难受时摇摇头。

    小黄狗被商池序紧紧抱着,脑袋蹭过来,舔了舔邰杉的手心。

    邰杉小小惊叫一声,看一眼看着后视镜发出爽朗笑声的嬢嬢,莫名窘迫,抓抓小黄狗毛茸茸的脑袋:“很咸吧……”

    周边的草木香气逐渐散去,一座座楼房自地平线里冒出来,在落日下玻璃辉煌,整座小镇被裹成一颗融融的琥珀。

    切掉手中的GoPro,蜷在膝盖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他的,邰杉挪了挪位置,尽管是徒劳。

    “商池序。”她郑重地叫他的全名,听到他出神时下意识轻而懵的回应。

    “嗯…?”

    于是一切怅惘和闷结的气,居然一瞬间消散了。

    过往的那些成为追在身后的琥珀,灰扑扑凋败的少女情怀是里面被松脂油住的小蜘蛛。

    而他们,不属于琥珀,不属于蛛网,是仍旧要在风中继续奔逐的。

    “商池序。”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膝盖,这次是故意的。

    “怎么?大小姐?”

    商池序将双手虚空搭在她的额头前,帮她遮住太阳。

    肢体相接的暧昧时刻,她无厘头想到初中学的膝跳反射。

    “我讨厌你。为什么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么狼狈呢。”邰杉把头转过去,海藻般的发丝漂扬至颊侧,遮住扬起的嘴角。

    “我讨厌你。”她重复道。

    发丝蹭痒额头,飞进嘴里,黏上嘴角的唇彩,小黄狗扬起爪子去拍,又被商池序摸着脑袋抱回去,邰杉最终还是笑出来。

    她不再开口了,尽管一开始她是有那么多东西想问。

    比如,你和商老师离开深圳后有回去过吗?商老师现在怎么样?……那位又怎么样?

    比如,你是怎么来到南澄的?

    又比如,你在那段分开的时间里,有想过我吗?

    商池序静静地听着,耐心地看着,觉得呼吸快要在对视中静止。

    他当然不是真的可以举重若轻的人。

    淡淡的捉弄感,翩翩的风度,只是他吸引她注意时拼尽勇气撑起的保护色。

    这些薄薄的伪装很快被升温的对视灼烧殆尽,翻出他陈年至今的自卑、无措和紧张,以及一丝央求:

    央求,央求。

    邰杉,求你爱我吧。

    商池序一瞬不瞬地看着在风中飞扬的邰杉,轻柔地笑起。

    “嗯。”

    有轻柔干凉的触感掠过额头,乱舞的碎发忽而被握住,用花田主人送的那朵浅绿色茉莉绞住,别至她耳后。

    视线清明起来,邰杉侧头,对上商池序静静的注视。

    凝着清香的直觉里,她确定他是在回答自己。

    商池序,我讨厌你。

    ——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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