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万松阁,罗聆、陶青筠、姜元珺三人正围着皇太后滔滔不绝。
当然大多数这话都是从那风流青衣公子口中而出。说到动情处,他一扯衣袖轻轻擦了擦毫无泪珠的两眼角,直惹得皇太后笑仰了头。一屋子的随侍的宫娥也跟着抿着唇笑。
“赵祖母,你欢喜不欢喜?”
皇太后连连点头:“自是欢喜。”她忙吩咐身侧的宝珠:“去拿了哀家的私房银,赏这说书的陶小先生一贯银。”
宝珠笑着应是,忙出了膳堂去取赏银。一抬头却见两位小主子一前一后迈进了正堂。
在后的褚夜宁忽然道:“劳烦姑姑取了药来。”
宝珠不由一怔,在拿眼去瞧秦惟熙额间的红肿,忙知意道:“太子殿下回来已经同奴说了此事。奴已命人早早备下。”
在膳堂而座的三郎君,稳重的那个端着盏呷了一口茶。温润的那个垂着眸,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那很是风度翩翩的却是拿着眼一会瞧瞧这个,一会瞧瞧那个。最后揶揄道:“你们二人去游湖了?那枯船能驶?”他上下打量了褚夜宁一番,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他的一双锦靴上:“还是用脚滑的?”
褚夜宁却恍若未闻,朝着皇太后行了礼,从容不迫地坐在了空位上。
“只是刚好碰上。”
“怎么?半日不见就与我难舍难分?黑嘴松鸡。”
陶青筠登时暴跳如雷:“褚......”却在几近脱口而出后,想起了身侧还坐着一个大家伙的,那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皇太后呵呵地笑,一手拉过秦惟熙坐在了她身旁空下的位置,又忙拿眼去瞧她额上的肿包,安慰她:“阿珺已经同哀家说了。那梅瓶说起来比哀家的岁数都大,近百年下来却一个角都不曾缺。这叫抬头见喜,是个好兆头。”
皇太后一字一句说的铿锵有力,全然没有了昨日初见时的苍容病态。
秦惟熙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笑道:“祖母说得对。”
皇太后面上带着慈和的笑意。许多年前,也曾有一个小姑娘,待她生病了,在她的榻前一颗一颗掉着晶莹剔透的小泪珠,声音稚嫩。问她:“赵祖母,赵祖母,您怎么了?”
皇太后再道:“阿馥已经吃过药歇下了。哀家就说她这个性子像极了你们姜祖父,说一不二。谁能奈何得了她?”
一直未曾作声的姜元珺忽然说:“皇祖母。”他喉间一哽,再摇了摇头:“孙儿无事了。”
皇太后微不可察地轻轻一叹,身在咫尺的秦惟熙却敏锐的感觉到了。
宝珠往返,带着一垂着头,端着木盘的小宫娥进了膳堂。
宝珠在老祖宗的督促下与她认真上了药。秦惟熙忽觉一道灼灼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头顶。她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垂着头的宫娥,忽想起了方才在霞光湖畔那几个折桃枝的侍女。
她心中一动。眼中故作出了困惑之色,清清冷冷地说:“桃枝易折。开不成的花就很难再开了。”
围桌的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得都有些莫名其妙。几双眼狐疑地看过去。唯独褚夜宁悠哉游哉地夹了一箸炙羊肉,细嚼慢咽了起来。
那宫娥却心下一瞬惶恐,面色煞白。明白自己已失言。方才在明月阁外她的一番不当话应悉数被这位初回京城的小主子听了去。
这到底是天家的地界,老祖宗仁慈不代表几位贵主也仁慈手软,也不代表老祖宗可以诸事不理。但也瞬间明白那靖宁侯身边的“神秘人”一定是她了。她端着木盘的手开始微微发抖,稍稍抬起眼皮,却见那投来的眼神就如那冰凉刺骨的霞光湖一般。
她如坠湖底。
但那一身鹅黄锦裳的姑娘却明媚嫣然一笑,紧接着道:“方才从明月阁出来瞧见有人结伴去小桃园折桃枝。这桃花倒是开得极好,早间璞娘与奉画还折了几枝去观荷院。”说罢,便再不看她。
那宫娥为此心下一松,忙向她福了福身,垂着头倒退了出去。
皇太后点点头,看着他们几人说道:“快吃饭。吃过了饭,再喝上一碗杏仁茶,阿馥生着病先留在这儿。至于你们这几个皮猴子就下了山去。哀家讨得清静,说不定过上两日这老身子骨自然而然便好了。”
但他们隐隐所有觉,这个看似精神十足的赵祖母,似乎在暗暗提着一口刚毅的气息。
几个人谁也不曾动。
皇太后见此又笑道:“哀家自己的身子骨难道还不清楚吗?哀家还没有看着你们嫁娶、成年。”她用苍老的手,一手握住秦惟熙,一手握住另一边而座的罗聆。说道:“极好。”又摆摆手招呼过静坐的褚陶姜三人,将他们五人的手齐齐握住,直笑道:“少了个小阿馥。”
她招呼过身后的宝珠与丁维,让他们看:“瞧瞧,原来那样小的手哀家都握不住他们啦!”随后又回头对他们几人说:“你们定要同你们的姜祖父一般,将这情谊永远永远地延续下去。”
几人一起抿唇而笑。
罗聆说:“赵祖母,我们是家人。”
陶青筠说:“赵祖母,我们都成年了,您还当我们是小孩子呢!”
秦惟熙不经意地抬起头,她看见陶青筠的嘴角再次莫名多了两个不大起眼的口疮。
她双眉不觉蹙起,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皇太后忽然道:“不过话说回来,夜宁口中的那......黑嘴松鸡是何故呢?”
余四人顿时朝陶青筠看去。只见他本是昂首挺胸站于原地,且面带着笑意,口中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朝皇太后看去。
此刻却满腔怒火。
“褚夜宁!”陶青筠一声怒喝,作势就要起身去打他。
褚夜宁当即身子轻轻一跃,朝微敞开的小窗而去,翻了出去。
万松阁内顿时哄堂大笑。
他们几人各怀心事都不想多食,但在皇太后的注视下桌上的菜肴还是大半入了肚中。几人围绕在她身侧,欲将她送回万松阁的内室。皇太后却言:“哀家要去小佛堂,为你们这几个孩子祈福。”
几人有哪里肯依。自有两人一左一右挽着她一臂,只道她喝了药再离去。
那个午后霞光顶一片欢声笑语,一切都静好安然。
秦惟熙借着小窗像万松阁后的水榭一望,皇太后已心下了然,笑说:“阿馥还睡着。你们就悄悄地走,否则将她吵醒了,她要同你们一起下山,这皮猴儿哀家是管不得了。”随即又去赶他们,神色间显得越发地疲惫:“猴儿们快走!吵得哀家耳根子都不清净!”
秦惟熙几步一回头,然而皇太后已落下了床架上的帐子,看也未看他们。
最后她还是将早晨璞娘折的一簇桃花枝装于灯笼瓶,托紫姝带回姜元馥居住的水榭,放在太阳升起时可以照得到的地方,暗示着她赶快好起来。
马车里奉画在大口吹着不知从哪摘来的一簇蒲公英,秦惟熙在旁望着眼前这座高山楼阁心绪复杂。她解下腰间的荷包,拿出一块铜陵酥糖含在了口中,宝珠忽然提了一黄花梨木的六角食盒,快步而来。
她不由一怔。
宝珠说:“是板栗糕。姑娘幼时最爱吃,皇太后打开尝了一个,说是带下山别让小星姑娘饿着。”
秦惟熙陷入了深思。小星她爱吃这板栗糕吗?
尽管如此不得解,秦惟熙还是笑着接过道了谢。待看见宝珠走远,她正想放下窗前的帷幔,奉画忽地“咦”了一声,她循着奉画的目光,看见崔律站在一处屋檐下正探头探脑的向这边望来。
她内心一动。
随即她向后望去,见褚夜宁与陶青筠二人正一人骑着一匹马,背对着她在远眺高山,罗聆与姜元珺已先行一步走在了前头。
四下无人,她向崔律招招手,崔律一怔还是小跑到了她前面。她低声道:“崔公公,我实在是不放心太后娘娘,麻烦您多帮留意着。”她一臂搁置在马上的窗沿上,手中蜷握着那碧青色的小荷包。再将另一手掌摊开,是几颗酥糖带有桂花的芳香芝麻的浓香,莞尔道:“公公吃糖!”
崔律再是一怔,显然没有想到会有人递糖给他。入宫多年,头年里身上挨的板子数不胜数,但苦中作乐,只为每月发了月例能给父母亲买了药吃,也可以让他们饱腹过日。
逢年过节,上头赏了糖食下来那些比他年长的公公也不给他留下一块。他只有偷偷取了几粒带回家去。他从来没有尝过糖的滋味,却在幼时候看见邻家的婴童可以瞬息止哭,破涕为笑。知道那糖一定是人间美味,很甜很甜。
于是他咬咬牙留下了一颗,小心翼翼地剥掉了糖衣送入了口中。
很甜,很甜。甜到可以让他忘去那些苦。但破晓时分,他还是会换来永无止境的毒打。
崔律回过神,将视线落在那了荷包上。他只觉心头猛地一震。
许多年以前,那个满是风雪的夜,云层挡住了月亮,他奄奄一息地在庑房内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最后却重获了新生。
他倚在庑房的吱呀吱而响木门上,借着房外淡淡的光亮,隐约看见远处雪暮里,一华裳少女提着一盏明亮的宫灯,身旁一少年身覆玄黑大氅。那少年目光凌厉,一脚踩着将他打的半死的其中一个小公公身上,而少女似从腰间翻找着什么。
随后只见她摊开手掌递给那少年,少年摇头,却一手接过。而那少女在雪暮里走了一圈,一脚踩在了那小公公早已冻得僵硬的手指上,直道:“狗眼看人低!视人犹芥,他怎的就低你一等不成?”
那小太监痛地直叫,连连磕头求饶。
最后他听得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看着还不如阿宝公公大,送去慈宁宫吧。赵祖母最是心善,定能保他无虞!”
最后他去得了慈宁宫照料那一暖房的花卉,日子舒心自在,也再不会受挨打。也在后来知晓是几个常入宫的小主子们救了他。有一日离得远远地给他们磕了个头。
他的伤势还未好,却惦念庑房内的自己初入宫时带来的小包袱,那是入宫前母亲特意为他做的一双鞋子。他趁着公公们当值,偷偷溜去想取了回来。谁想自己的包袱却不见了,他翻来覆去的找,箱柜里却掉出来一梅子青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对蜜桔。他顿时恍然,定是那日几个小贵人所遗失,被那惩治过的小公公生了觊觎心,藏了起来。
他想也未想将那荷包火速收在袖中,回到暖房内趁着四下无人找来了炭盆,丢进去一把火烧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