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陆无砚,他出了营帐直奔玄甲军驻地,点将轻骑一百,重骑五十,长枪披甲,策马朝城外而去。
身前,金戈之声响彻天地。
身后,鲜艳的旌旗自苍穹中迎风飞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边渐渐掀了鱼肚白。
火光反射在散落的刀锋上,冷光将四周映得恍若白昼。
陆无砚单手纵枪,峰尖以一个完美的弧度自他身侧扫起,在龙吟般的呼啸声中划破长空,发狠刺向战马上的人,将最后一个人头斩于枪下。
锋利的枪头寒光四溢,倒映出男人紧咬的下颌骨,以及滑落在腮边的一滴汗水。
他单膝跪地,长枪用力往地面一扎,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一天一夜不曾休息,且滴水未进,长时间与人拉锯,整个人累得几乎虚脱。
有士兵想扶起他也被婉拒了,他现在只想安静的歇一会。
阴风搅动着晨雾,黄沙卷起烧焦的战旗,风止沙落,覆于焦黑色的土地。一刻钟以前还鲜活的生命现在已经尽数化为焦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黑的,红的混了一地,分不清是自己人的还是敌人的。
散落在战场的武器不复光芒,枪锋裹满了灰尘与献血,再坚硬的盾牌也难以抵挡,碎成东一块西一块,与人一样。
他们都曾经是勇猛无畏的战士,如今只能躺在这片肮脏的废墟上,被残酷的厮杀磨灭原本的模样。
陆无砚一一扫过这片血色的大地,在满目疮痍里微弯脊背,半瞌了眼,别过头不忍再看。
玄甲是他亲自一个一个挑出来,轻骑三百,重骑二百,组成军营里最精锐的死士部队。
从被选入的那天起,每人身上便带了破釜沉舟的使命。
他们是南桢最后的秘密武器,唯有能动用他们的亦只有一种情况。
玄甲既出,此战,不成功便成仁。
陆无砚用力闭了下眼睛,撑着长枪起身,瘦削的手紧握枪杆,骨节用力到发白。
“尹青松,去清点一下人数。”
“是。”
不多时,回话便来了。
“回将军,轻骑九十三人,重骑二十八人。”
“够了。”
陆无砚举目四望,扫过一张张或疲乏或兴奋的脸,下定了决心翻身上马,长枪点地,银甲覆身。
戎装沾染献血,也丝毫不掩其风骨,反而衬得威压更甚,恍若那玉面修罗。
余下的战士纷纷竖直身体,双手下垂,随着他的动作仰头,行注目礼。
同时,将军垂首,眉目间肃然无比。
“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拿着武器跟我走。”
“是!”
战士不问缘由,只怀揣着一腔孤勇,跟随着信任的人,头也不回的朝前方奔去。
……
与此同时,微祈宁在营帐里焦急的来回开踱步等候消息。
现在的南桢对上几乎满状态的东篱,胜率可想一般。不知道自己的战术究竟能帮到他们几分……
她等的坐立难安,想出去透透气又被赶回来。
陆无砚不让她参与,沈拓也有样学样派亲信来守着门,防止她出去。
算着时间,距离他们二人离开,估摸着有半个时辰了。
虽然知道战争一事并非能一蹴而就,都是些身经百战的士兵,领导者也并非鲁莽之人,但就是控制不住地担心,甚至一闲下来,脑子里就开始迸发尸横遍野的血腥场景。
如此一来,本就焦虑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
微祈宁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见多识广。
最后没办法,她只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后勤上,避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后勤……后勤……
吃饭喝水,衣食住行,备战物资,都要格外注意。
“来人,去统计一下在营中留守的还有多少人,其中有多少人拥有作战能力,有多少女人多少孩子,多少病患,多少伤员,以及我们还有多少物资,统计清楚向我汇报。”
“还有,将所有后勤人员转移至主帐附近,把三位军医也请过来,备战。”
微祈宁从里到外说了一堆,闻声从门外进来的士兵们却面露为难:
“可是将军吩咐过我们,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离开半步。”
“不是让你离开,只是让你去通传,再说你们在门口守着这么多人,暂时离开一个两个又不妨事。”
士兵仍固执摇头:“不行,特殊时刻,我们只听从将军的命令。”
眼见说什么都不好使,这几人越着急越难沟通,微祈宁不禁怒从心起,直接了当的把陆无砚留下的红扳指用力往桌案上一扣。
“砰”
她正在气头上,手掌与木案重重相击,发出响亮的一声,其中还夹杂玉石磕落的清脆音效。
“陆将军和沈将军兹往前线,把后方交与我来镇守,我也一早立了军令状,待他们功成归来,这个大本营绝不会比从前有半分差池!”
微祈宁一改好言好语的态度,柳眉倒竖,陡然厉了声色。
将手拿开,纤白的指头指着桌上血色的玉。
“陆将军亲旨,见此物如见他,现在——”她冷着脸一一扫过几人,向来平淡的神情也生出些许凶厉。
“现在,能动了么?”
事实证明,人还是不能给太多好脸。
这几人被她的言语吓住,纷纷噤了声,唯一胆大的也是看了她好几眼才犹犹豫豫开口:
“那些已经染了病的兄弟,还……”
还需要带过来吗?
不用他说完整,微祈宁也知道什么意思。
那些病患……
沉默半晌,她咬紧下颌,从牙缝里缓慢挤出两个字。
“不必。”
这次无人敢在质疑,再一个眼神,便各自领了各自的命令离开。
没过多久,便陆续有消息传回来,连点名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的人也安然就位。
南桢目前什么都可以损失,士兵,粮食,物资,但绝不能在医疗方面有任何差池。
军营里这三位军医,每天接触各式各样的病患,甚至现在已经开始对症下药,排查副作用,他们很有可能是南桢最了解本次疫情的人。
即便没有这方面原因,战地医生自古以来都是稀缺的。
索性三人中有两人见过大场面,最上年纪的老头安然不动,不会说话的冯七反应迟钝,也称得上淡定。
唯有许子濯,焦虑的一点也不比她少。从一个人踱步到现在两个人一起满屋子溜达。
好奇追问下去,二人所忧之事又有所区别:
微祈宁焦虑战争能不能打赢,许子濯纠结战后营里现有的药材够不够用。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营帐内只能听见两个人哒哒哒的脚步声。
一圈……又一圈……
直到老军医再也看不下去出言叫停。
“你们两个,一直围着屋里绕圈圈,你们不累,我头都晕了,听我的,各自找地方坐下!”
“……哦。”她苦着脸一屁股坐到老头对面。
许子濯紧随其后,坐在冯七身边。
四个人又一次围着桌案形成包围之势,唯一与上次不同的是,陆无砚换成了人生阅历更丰富的老军医。
微祈宁整个人有些蔫巴,不让她转,她又要沉浸在战场以及各种血腥的场景中,不可避免的陷入思维怪圈。
她轻声呢喃:“老先生,你说我们会胜利吗?”
连老头也不叫了,换成了老先生。
军营已经失去了卢刃,并不能再承受失去陆无砚的代价。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老军医看着她这副模样,眉头渐深,一声无奈的叹息从口中溢出:
“无论胜利与否,都要冷静些,不要为此乱了自己的方寸。”
她喃喃:”……如果陆无砚失败了,会怎么样?”
他是整个计划中最大的变数,也是她唯一掌控不了的变数。
倘若最后不按套路出牌,故事的走向与剧本大相径庭。
南桢会怎么样?军营会怎么样?
那她呢?
失败的任务者,又该何去何从?
“会死。”老军医平静道。
哪怕已经对结果有了判定,但被人毫不犹豫地点出来,她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坠了一下。
“祈宁丫头,冷静些,你太紧张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去想。”
微祈宁思维混乱,脑海中充满了各种可能会发生的糟糕情况。控制不住地摸摸这个揉揉那个,表情愈发无措。
是啊,她太紧张了。
可事关生死,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平静呢。
老军医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孩子,不要为还没发生的事情苦恼,你现在所忧心的,很多都不会发生。”
头顶传来细微的压力,微祈宁微怔,愣愣抬头,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个足以当她爷爷的瘦小老头。
他须发斑白,两鬓内陷,脸上爬满皱纹,特别是前额和眼角,眼睛却亮的厉害,不似平常老人眼珠昏黄。
饱经风霜的脸上透出的是艰辛,眼神中则是一种岁月沉淀的从容。
望进这双眼睛里,焦躁的心情仿佛一瞬间被抚平。
老军医适时开口:“请多相信他一些。”
出于对年长者的尊重,老人说的话微祈宁能听进去,于是她逐渐安静下来。
他看待事情的角度很准,也能一针见血指出症结。
归根结底,还是不够信任。
她潜意识里觉得以陆无砚的性格绝对不会安分听话,尤其现在还莫名其妙蹦出个什么第二人格。
这样难搞的人,要一次搞定两个。
她分不清,也不敢赌。
精神时刻处在紧绷状态,乃至忘记了,他在成为反派之前,首先还是个将军。
……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桌上的蜡烛燃尽了,不用烛火也能看清周围。
一晚上而已,微祈宁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昏昏沉沉间,帐外骤然传来暴喝。
“将军回来了——”
她猛地甩头看向门口,才平缓下来的心情瞬间又提到嗓子眼。
“咚!咚!咚!”
低沉而有力的鼓声在天地间震响,鼓点急促而轻盈,每一下都敲击在她脆弱的神经上。
“咚!咚!咚!”
蓦地——
“是沈将军,沈将军回来了!”
“有伤员,大量伤员,快来人啊!!!”
微祈宁慌乱依旧:“快快,你们仨快去,叫上后勤的都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