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午,才姗姗传来玄甲军回来的消息。
传信兵说的还不是陆将军回来,而是玄甲一队回来。
彼时微祈宁正在帐篷里忙着给伤员包扎,得到消息心中着急,拔腿就往外面冲,出门便被高悬的日头晃得眼前一黑。
好容易稳住了身体,待看清了前方景象,寒意当即脊梁骨直攀心头,险些腿软跪下去。
该怎么形容外头现在的场景啊……血流漂杵?白骨露野?
不不不,还不够。
用尽毕生所学形容词,都比不上亲眼目睹时,一个“惨”字来的震撼。
甚至不禁让人生出错觉,这个地方,真的还有活人吗?
风拂过战场,带着弥漫的灰尘与血雾,阳光穿过硝烟,慷慨肆意地挥洒在战争过后的大地。
只可惜情形不对,此时的一切显得那么的诡异悲哀。
微祈宁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陆无砚,得到的答案无一不是否定。
她越找越荒凉,甚至不惜翻过每一个身型像陆无砚的人仔细辨认,数不清翻了多少个,翻到手骨痉挛,指尖传来阵阵刺痛。
“嘶——”破碎的盔甲划伤掌心,霎那间大量鲜血涌出来。
她吓了一跳,惊慌收回手,怔忪间抬起空洞的目光。
不知不觉,太阳已然从平视就能看到的角度沉入山背,周围尸横遍野,原本暗黄色的土地早已被血染的黑紫。
由于不顾形象在地上爬的缘故,曾经对形象很在意的人,此刻也沾了满身鲜血。
但她没有丝毫嫌弃,只有满心满眼的悲痛。
每一滴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每一寸都有他们曾经存在的痕迹。
可是,这里有这么多人,却唯独遍寻不到最想见的那个。
奶奶的陆无砚,生不见人死不见鬼的连个信也没有,不知道有很多人在担心他么!不知道她最讨厌满世界找人找东西了么!?
因为她永远是最后找到那个,甚至有可能白忙一通,什么也找不到。
麻生专挑戏处断,她这一生似乎都在寻找。
小时候带着妹妹寻找下一顿的伙食,寻找不漏雨的桥洞,寻找没什么印象的家人,寻找能收留她们的福利院……好不容易熬到能养活自己了,阿筝却病了,又开始找钱,找医院,找阿筝哪怕只有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
当然,什么都没找到。
甚至现在,连那个人也弄丢了。
她突然眼睛有些酸涩,低下头想用手揉一揉,又突然看到手上沾满了土和血,身上也是,想拿袖子擦都下不去手。
越想越难过,干脆一屁股蹲到地上,摆烂似的在心里狠狠唾弃了自己一番。
——不就是半夜迷糊的时候说了两句喜欢吗,瞧那没出息的样子,怎么就当真了呢。
怎么就当真了呢……
“什么当真了?”
身后蓦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
微祈宁仓皇回神,惊觉自己居然将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回过头看,便见刚才还在脑子里跑的人,现在就大剌剌地杵在眼前,尤其是一众躺着的尸体中突然蹦出个高个子,异常扎眼。
她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连身上染血的盔甲都没来得及褪下,习惯挺直的脊背此刻也有些弯躬,双目赤红,眼下又一片青紫,一看便是辛苦一夜结束战乱,匆匆赶回来的。
她原本想说些软话关心他一下,声音却不由自主带了些埋怨,先发制人道:“你跑哪去了,我找你半天不知道吗!”
被突如其来一通埋怨,陆无砚也不恼,只轻轻笑了笑,面上疲态难以掩饰,但还是顺着她哄:“是我的错,害你担心了。”
微祈宁眼眶忽的一热。
她猛然想起刚穿过来的时候,在阴暗的地牢里里摸爬滚打身上又臭又脏,陆无砚是个洁癖到不喜欢被触碰的人,却初次见面就给了她例外。
挥手间就能翻云覆雨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迁就她放肆,容忍她大逆不道,次次救她于水火。
甚至后来,她自暴自弃的剖开伤疤,却被对方小心翼翼捧起来,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竟也会露出恳求的神情。
怎么可能不当真呢。
她高高仰起头,想把眼眶中灼热憋回去,却不知哪步出错了,视野愈发朦胧。
手忙脚乱的去擦,又被泪渍泡开手背上的污渍,黑的土和暗红的血混到一起,晕出不怎么好看且略显诡异的圈圈。
偏生每次狼狈都他撞见,怎么能这样……
“唔……”
微祈宁举着手蹲在地上,委屈的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干脆不擦了,但背过身也不看他,任由泪水不要钱似的往外涌。
落在陆无砚的视角,从战场上九死一生的赶回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她人,便见小小一只蹲在死人堆里,白皙的脸上沾了灰尘,眼圈通红,潋滟水瞳酿着晶莹,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的手,不知想到了什么。
还没等到他伸手把人扶起来,对方忽然扁了扁嘴背过身去,单薄的肩背一耸一耸的,竟是哭了。
结合前后语境,他大抵能推测缘由。于是既心疼又好笑的凑过去,单手将人捞起来拥在怀里。
“莫哭,我回来了。”
“我一早听见有人在外面喊玄甲军回来了,我跑出去找你,却怎么也找不到,把营里翻遍了也找不到。”
她哑着嗓子呢喃,或许是因为委屈丢脸,或许真的害怕但不好意思诉说,只好反反复复叙述那份担忧。
“你知不知道……沈拓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还有好多伤员都是被抬回来的,后勤留守那几个人根本就不够用……我一边帮忙一边等你的消息,等了半天还不是你,我都快吓死了……”
陆无砚半哄半解释道:“是我的错,我的错,你得知消息那会我的确还没回来,我当是在敛卢刃的尸身,所以落在后面,恰好与你错过。”
他说着,把背在身后蹭了半天的右手拿出来,用蹭干净的手帮她擦眼泪。
提到卢刃,双方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胜败乃兵家常事,打仗就没有不死人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有承担相应后果的觉悟。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与血腥,甚至有人要为此付出生命。
但没有人后悔,因为这是他们的信仰。
所有为心中信仰做出努力的人,都是最值得敬重的,应该拥有一个好的结局。
微祈宁平复了下心情,忽道:“此次应战,咱们死了多少人?”
陆无砚艰涩的动了动喉结:“具体数量还在统计,保守估计……有整个军营的三分之二。”
“这么多!?那咱们还能抵御住下次进攻吗?”
听到这个近乎天塌了的数字,她瞬间变了脸色惊呼出声,连抹眼泪都忘了。
“抵挡不了。”
“那怎么办,他们那么阴险,咱们现在回去求援还来得及吗?”
他垂眸盯着她,唇角牵起一抹温和的弧度,说的话却让人心头一紧又一紧。
“不会有人再来进攻了,昨天晚上,我带人趁夜端了东篱的驻军地。”
陆无砚风轻云淡提起昨夜九死一生,眉眼间未起半分波澜。
说着无意,听者有意,她瞪圆了眼睛,眸中满满都是不可置信,乃至震惊到忘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
见微祈宁惊讶的嘴都合不拢,陆无砚轻轻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
“回神。”
好软。
真可爱。
在沉默的几分钟里,微祈宁还在为上个问题寻找破局之法,她想了无数中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甚至连陆无砚不愿意向陆奕元求援而独自支撑的可能性都想好了。
唯独没料到,他会轻描淡写地抛出这么大一个炸弹。
她消化了好半天,视线才重新聚焦到他脸上,语气里还是有些怀疑,想再求证一遍。
“你说的是真的?别哄我,我这人不禁逗。”
“当然是真的,我几时拿这种事哄过你。”
“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咱们现在什么情况,本来就没几个好人,还有多半留在军营里,跟你出去的只有很少很少很少一部分……”
一连三个很少,足以说明微祈宁对此事的怀疑程度。
在她眼里,即便陆无砚是天神下凡,也双拳难敌人家四手。
她边说边观察陆无砚的脸色,见他眉宇间并未流露不耐,这才继续说下去。
“你不会和对方签什么割地赔城的条约了……吧?”
他被说的一愣,继而无奈笑开。
“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脑袋敲了,瞧瞧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额……大脑,小脑,脑干,间脑,还有血管……”她默默地掰着手指头数。
看不见的地方,陆无砚头顶划过三条黑线。
“……………”
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但他已经习惯了微祈宁时不时无厘头来这一出,遂跳过脑袋的问题,主动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
五个时辰以前——
当时他带着一队人马冲出城外,处理了在外盘踞的敌人,顺便斩落对方将领首级。
夜黑风高不好做战,但好在有卢刃一队打下的基础在,带出来一百五十人,至少还能完好无损的带回去一百二十人。
双方损伤敌十我一,对于打仗来说,这是相当理想的伤亡。
本场作战优势在我,毫无疑问,现在回去守城是最简单,最稳妥的办法,但对方的下一步还未可知,搞不好会让己方彻底陷入被动。
是稳中求胜,还是放手一搏?
眼下的情形并不允许仔细权衡。
陆无砚闭了下眼睛,睫羽颤动间,一个疯狂的想法应运而生。
“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拿上武器跟我走。”
南桢一队人,长枪在手,盔甲加身,策马长驱六十里,趁着夜色浓郁杀入东篱军营,直捣黄龙。
陆无砚以长枪挑了东篱国哨兵的人头,狠狠砸碎了他们胜券在握的黄粱梦,以及自以为是提前摆出来的庆功酒。
他从不屑做偷鸡摸狗的小人行当,要战,就要光明磊落的战。
“哗啦——” “嚓——” “噼里啪啦——”
随着接二连三的破碎声,前一刻还寂静无声的军营忽的人潮涌动,战马嘶鸣,瞬间从陆无砚身后扑出无数英勇无畏的战士,杀声震天,野兽般的嘶吼响彻整片山谷。
突如其来的进攻杀的东篱节节败退,幸存的哨兵连滚带爬地进去报信时,他们的将军刚刚放下酒杯,还沉浸在即将胜利的喜悦中。
“报——将军,大事不好,陆无砚带人攻进来了!!!”
彼时东篱上上下下谁也没有料到陆无砚疯到如此地步,这么短的时间内调整了战术,即便自身难保也要反过来咬他们一口。
“来了多少人?”
“回将军话,一百有余。”
“多少!?你们干什么吃的,一百多人都搞不定,一帮废物!我东篱泱泱大国,一人一脚就能把他和他的人碾死。”
一百多人便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不,不止一百,无人在意的角落,南桢的士兵早已悄无声息钉进东篱各处。
隐蔽到什么程度,这个消息,连陆无砚都是刚知道的。
他在外面碰到了零星的黑衣人,浑身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是两拨人凑近了,对方先认出来他们。
为了证明身份,黑衣人摘下身上的布条,双方一对,这才看出来是那些因为染病被隔离的南桢士兵。
这些人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了东篱大本营的附近,自发组织成敢死队。
他们耐心的埋伏着,等待一个机会。
一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好机会。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次连老天爷都站在南桢这边。
厮杀开始了,他们也开始了——
混战中,陆无砚将迎面攻来的二人捅了个对穿。
无意抬起头,便看到远方升起三三两两的火把,越来越多,越来越近。没过多久,数不清的火把连成一片火墙,所卷之处寸草不生,大地震颤,尘土飞扬。
他们未曾向他说起过这个计划,他却在火焰升腾的一瞬间反应过来。
硝烟弥散间,火浪已呈燎原之势向上攀咬,冲天的火光甚至盖过了月华,明月黯然,繁星蒙尘。
他们用尽浑身力量向命运挣扎,声嘶力竭的发出呐喊,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入火场。
热浪冲面,无处不在的火焰烤得人浑身生疼,每一根毛发都是它的帮凶。
不过不重要,很快就能解脱了。
所有人都要解脱了。
他们今天是慷慨的英雄。
“将军,是我们啊,我是小六!” “我是二狗!”
“我是……” “我是……”
“我们偷偷过来的。”
“这一战,我们一定要拿下东篱。”
“出来太久,都忘了孩子长什么样了。”
“将军,感谢你与军师从头到尾都没有放弃过我们,还想着给我们治病,现在,也该轮到我们回报了。”
“将军——代我们回家——”
砰——
爆破声震得陆无砚有一瞬间失神,双重震撼下,甚至忘了躲避身后袭来的暗箭。
“去死吧————”
……
此战之凶险,之震撼,连陆无砚这张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在叙述的时候都不自主带了情绪。
微祈宁听得更是,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她一哭,陆无砚就心疼地哄,疼得他心慌意乱。
尽管擦着眼泪的动作轻缓从容,可是指尖的轻抖还是不经意泄露了他的心情,并不似看上去那般淡定。
二人就这样陷入诡异的僵局里。
微祈宁抹眼泪的间隙,瞥见他手足无措的表情,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你不用一直安慰我,女人都是感性的,哭会就没事了。”
她泪眼尚朦胧,唇边却挂了大大的笑,这话落在不了解她的人耳朵里,当然听上去没什么。
可他又不是旁人。
陆无砚长睫低垂,盯着手心润湿的水渍久久不言,末了,重新抬起眼睛,伸手轻轻揽过那副单薄的肩膀,用力压进怀中,长叹一声道:
“我舍不得看你如此,所以在我面前你不必逞能,做自己就好。”
微祈宁微怔,心中蓦地软下一块,慢慢靠过去。
侧脸紧贴在他的胸膛,男人灼热的体温透过衣料源源不断地传送过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带给了她极为强烈的安全感。
她轻轻伸手回抱住他,安慰性的从上至下抚过他的脊背,无声,但用行动告诉他,她一切都好。
二人久违的心贴心,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打破这祥和的氛围。
微祈宁闭着眼睛沉浸其中,忽然闻到极其新鲜的血腥味。
腐臭味闻得多了,她对新鲜的铁锈味异常敏感。
张开眼睛,便见一直游走在陆无砚背上的那只手,早已干涸的黑褐色血污上,覆了层薄薄的鲜红。
“受伤了你怎么不说!?”
话音才落,刚刚还看起来和没事人一样说说笑笑的陆无砚,突然“哇”的吐出一大口血。
微祈宁只觉后心一热,随后男人整个体重都压在她身上。
她心道不妙,强撑着将人放倒,便见怀中人眉头微蹙,双眼紧闭,竟是直接失了意识。
她拍拍怀中人惨白的脸,才止住的眼泪又一瞬间涌来上来。
“陆无砚,陆无砚你醒醒,那么多事你都挺过来了,马上守得云开了你别死这……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