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宝玉正在贾母上房,忽有人来报:“老爷叫宝玉。”
宝玉好心情一下被破坏光了,实在不想去,求着贾母。
贾母因知贾政叫他何事,哄着他道:”去吧,有我在呢,他不敢委屈了你呢。”派了几个人跟着。
宝玉无法,只得磨磨蹭蹭到了前头。
此时,贾政正在王夫人处,廊下坐着站着彩霞、彩云、金钏、玉钏、绣鸾、绣凤等等一干丫头。
如莺儿此前分析那样,王夫人房里四大丫头里,彩霞是首席丫头,谁也越不过去。
剩下的三人中,金钏和彩云天然有竞争关系。
平日里,金钏奉承宝玉,彩云围着贾环,也就罢了。但自那日宝玉拉着彩云说笑,被贾环烫伤后,金钏心里便深为忌惮。
好不容易逮了个机会,她便决意要在众丫头,尤其是彩云面前,好好表现自己和宝玉有多亲近。
宝玉还没过来的时候,她就刻意挑着话头,肆无忌惮的嘲笑起宝玉素日如何怕老爷。
一众小丫头虽不敢接话,但也觉好笑,偷偷抿唇笑着。
彩云深知她意思,看了她一眼,并不搭这个茬。
一时,宝玉过来了。
金钏起身拉住他,故意带到彩云跟前,悄悄笑问道:“宝玉,我这嘴上刚擦的香浸胭脂,你可还吃不吃了?”
他从小到大,只悄悄尝过盒子里的胭脂,何时吃过人嘴上的胭脂了?
宝玉正欲反驳,彩云已忍不住火气,一把推开金钏,笑骂道:“人家心里正烦恼着,你还怄他!”
她气性上来,学着金钏刚才那样,柔声细语的对宝玉道:“老爷心里正喜欢,你快进去吧。”
抚着他拉着他,亲自将他送到门口。
金钏被气的不轻,只没办法发作。
且说宝玉,他进了门后,迎春、探春、惜春、贾环等早都到了。
贾政正欲骂他两句,忽想起赵姨娘害他一节,愧疚之下,再看宝玉、贾环,只见宝玉丰神俊朗,神彩飘逸;贾环人物猥琐、举止粗糙。
不免想到前头贾珠已不在,自己发须将白,只有这两个儿子,宝玉若没了,自己何尝忍心呢?
一时,对宝玉的厌嫌减去了八九分。
贾政缓和了脸色,将元春的谕旨,大观园住处安排当着众人说了一遍,但又怕宝玉进去住后,开始荒废学业,习惯性的敲打了两句。
王夫人忙拉宝玉来,闲拉家常一般的问道:“前儿送去的丸药都吃了吗?”
宝玉道:“还有一些。”
王夫人笑道:“明儿再取十丸,叫袭人服侍你吃了再睡。”
如贾宝玉这般,有一些权贵世家长大的子弟,别的或许寻常,但在人情世故方面的手段,绝非小可。
只要有心想交好人,就没有拿不下的。
不但让你如沐春风,还丝毫感受不到刻意。
而宝玉能使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众长辈皆宠爱他至极,绝不止是长得好,他还是这方面的翘楚。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他自幼看穿了人性,却又怕人性,但对于人性人心的把握,已经融入到了他的骨髓中。
他一听母亲话里的意思,就知道母亲是要他在老爷跟前赞袭人,他一向对身边人是极厚道的,配合着道:“太太有吩咐,袭人天天临睡打发我吃的。”
贾政虽不才,但也浸淫官场多年,修成了半只老狐狸。
上回,周姨娘、贾芹一节能唬过他,第一是王熙凤厉害,设了一个三连套的局;第二,是贾琏出面抬举的贾芹,他对王家防备,却对贾姓人不怎么设防。
但经那事后,他便愈发留心身边小事来,更遑论是王夫人说的话。
他听王夫人说袭人,料想必是她麾下的丫头。
而今王夫人怂恿着宝玉,先在自己这里不经意的说那丫头好话,给他心里留个影儿。
若他不留神,指不定将来真考虑点那丫头给宝玉做通房或妾室。
门都没有。
贾政捋了捋须,板着脸问:“谁是袭人?”
“是个丫头。”
“谁给起这样刁钻的名字?”
王夫人一听这找茬的语气,便知大事不妙,她刚才的小心思,竟全被贾政识破了。
袭人还不是她的人,只是和她略沾一沾边,若就此被贾政弹压下去,她以后还怎么收拢人心?
王夫人忙抬出贾母,笑道:“是老太太起的。”
她说老太太起的名字,其实是在为自己解释,那是老太太的丫头,并不是她的人。
贾政一听贾母,方不欲追究,只是少不得替贾母说几句话,道:“老太太怎么晓得这样的话,定是宝玉。”
宝玉忙起身替自己描补:“有句唐诗,‘花气袭人知昼暖’,她姓花,就起了这个名字……”
贾政深深瞅了宝玉一眼,他心里清楚“袭人”二字还有另一个出处。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那是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一诗。
大意是:一众娼.妓使劲手段,去勾引王孙贵胄家的公子,骗人家说,只要能在一起,就算死了也甘愿,以为只要凭借狐.媚舞技,就可以拿捏他人一生。
私底下,她们却不挑客,只要出钱,人人都可以染指。
这些娼.妓就如同皇上身边的小人一样,排挤着朝中贤臣,欲治他们于死地。
而王孙贵胄们,皆认为自己的富贵会超过五世。
结果娼.妓们年老色衰,落得一个凄凉贫穷的结局,昔日的豪华门第,也因王莽篡政而衰败,什么都不剩了。
只有一个人因从不干涉政事,才免除一死。
他年年月月的写书,写了满床满屋的书,伴着那些书的,只有南山的桂花,点点落在他的衣服上。
贾政瞅着宝玉,暗忖,宝玉纵读过这些浓词艳赋,应还不至于将自己身边的丫头比作娼.妓。
算了。
骂了几句宝玉,便将他赶出去了。
宝玉出了门,他早看出金钏与彩云的纷争,便冲金钏笑了笑,一溜烟的往回走。
刚至穿堂处,袭人堆满了笑,下来试探道:“老爷叫你做什么?”
宝玉忆及母亲对她的抬举,笑了笑,敷衍道:“不做什么,怕我进园淘气,白嘱咐我几句。”
说着,走到西厢房,去找黛玉了。
刚进门口,就听到一声粗嘎:“凤凰来啦!”
宝玉吓了一跳,往四周一看,却没有他人,只有桌上一个鸟笼,里面是一只赤金顶的鹦鹉。
他走过去,笑问道:“是你在说话?”
不但说话,还编排他,谁教它叫自己凤凰的?
那只鹦鹉却不理它,跳到架子上,嘎嘎的叫道:“紫鹃,看茶。”
宝玉愈发稀奇,会学人说话的鹦鹉他见过不少,可有自己小脾气,能和人对话的鹦鹉,这还是生平头一次见。
黛玉听到外间动静,从珠帘后走了出来,看宝玉挪了个凳子过来,逗着里头的鹦哥儿,似乎和它较上劲了,不由笑道:“你别欺负它,它会生气的。”
宝玉听了更惊喜,笑道:“好妹妹,你这只鹦鹉莫非成精了?”
黛玉勾起唇角。
紫鹃端着茶过来,笑道:“它叫鹦哥儿,是姑娘从苏州带来的,因姑娘常把自己茶水、点心喂给它,它就越来越聪明了,不但会和人对话,还会念诗。”
生怕宝玉不信,道:“鹦哥儿,你背一句诗给宝二爷听听。”
鹦哥儿嘎声嘎气的,对着紫鹃叹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又冲着宝玉,道:“绕堤柳借三槁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后头一句,是宝玉题在大观园沁芳亭处的对联。
这屋里头,能教鹦鹉此句的,唯有黛玉。
宝玉心中一动,冲着黛玉直笑,道:“我居然不知道,你那么喜欢我题的这句联。”
黛玉红了脸,无可反驳。
她是很喜欢那一联,除了联中的诗情画意,还有里面“天人合一”的思想,柳堤之绿,同出一体;两岸繁花,香源一脉。
众生万物皆是同根同源,相互作用,不分彼此。
但看宝玉得意,她没好气道:“马上要搬进园子了,你不回去收拾,来我这里做什么?”
宝玉悠然自得的坐在摇椅上,嘻笑道:“我为什么不来?鹦鹉和你在一起都成精了,我也要常和你在一起,沾着你身上的灵气,让自己也变得聪明些。”
黛玉道:“你信紫鹃在那儿胡说八道。”
紫鹃立即道:“我没说假话。”
这里的真真假假,宝玉并不在乎。
他笑道:“好妹妹,你把这只鹦鹉借我几天?”
“不借。”黛玉一口拒绝。
他这人心思坏,倘若把她的鹦鹉也教坏了,怎么办?
宝玉在黛玉跟前脸皮奇厚,一点儿没被拒绝的尴尬,反再接再厉的缠着她道:“好妹妹,借我吧?”
黛玉被他缠不过,实在没办法,道:“这只真不行,万一你一句两句话不妨头,被它学了去,我以后闹不清了。我还有一只翠玉顶的八哥,是和它一起养大的,你拿去玩吧。”
宝玉道:“八哥儿有什么好玩的?”
浑身黑乎乎,长得也不如鹦鹉秀气好看。
紫鹃暗笑道:“姑娘养的八哥自然也不一般。”
宝玉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道:“怎么说?”
紫鹃道:“它虽不会念诗,却能认字。”
说着,黛玉已让雪雁从耳房将那只八哥儿拿来,交到宝玉手里,道:“你自己拿回去慢慢研究,我还要忙着收拾东西,你快去吧。”
宝玉虽未能和黛玉说上两句话,但好歹得了东西,高高兴兴的走了。
择定一吉日后,宝玉、黛玉、宝钗等便纷纷搬进了大观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