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正值三月上浣,大观园中,花红柳绿,万物复苏。
一大清早,宝玉来找黛玉,两人一同去贾母处用过早饭,黛玉便回潇湘馆了。宝玉去了前院书房,拿了一沓子信件,又过来找黛玉。
紫鹃、雪雁等丫头早已习惯他有事没事往这边跑,各人忙着自己手头的活,并不怎么兜揽他,只回道:“我们姑娘不在。”
宝玉笑道:“她去哪儿了?”
紫鹃道:“说是出去转转,不让我们跟。”
宝玉便很不放心,生怕黛玉遇上什么事,一时找不到人,便忙忙的搁下信,自己去找黛玉。
结果在附近无头苍蝇般,转了好大一圈,都没寻到黛玉,还是问了一个老婆子,说看到林姑娘往沁芳闸那边去了,他才有了方向。
沁芳闸是大观园水流的源头,平日很少人去,那边有一大片桃花林,此时桃花盛开,艳若云霞。
宝玉想着,黛玉应是去赏桃花了,怎么也不叫上他呢?
她不叫他,他不请自到。
到时候装作一番偶遇,也好。
他便绕着山石小路往那边走,走了没多久,正要从青苔石阶往下走,忽见前方黛玉纤细婀娜的身影,她手上拿着花帚,正在扫路上的落花。
宝玉刚想上去帮忙,转念一想,黛玉独自一人过来,显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是她的小秘密。
他贸然过去,说不定还会惹她不高兴。
不如先隐在暗处,悄悄观察。
宝玉便看着,只见黛玉将落下的花瓣拢做一堆,拿起旁边花锄上系的一个绢袋,将花装进去,起身到了犄角处,用花锄刨了个坑。
他想,她必是要将那个绢袋给埋了。
果见黛玉拿起绢袋来,将系带松了松,又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一起放进绢袋中,拉紧系带,然后将绢袋埋在坑里,用土掩了。
做完这些,她便起身拿着花锄和花帚去了。
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宝玉。
待黛玉走远了,宝玉闪身出来,到了方才黛玉所蹲的犄角处,虽然知道这样做很不好,但他实在忍不住好奇,想要知道黛玉方才在绢袋里放了什么。
他便折了一根桃树枝,将那个坑又刨开了。
从坑里提溜出绢袋来,解开系带一看,除了大堆花瓣,还有一张卷起来巴掌大小的纸,用一根红色的绒线绑着。
他解开线,将纸展开一看,原是一首写给桃花的小诗。
宝玉心中爱极,只看了一遍就记住了,怕被黛玉发现,又赶紧将纸放回绢袋中,埋进坑里,用土填严实了,伪造成先前的模样。
一连跟踪了好几天。
贾宝玉便明白,在整个三月桃花开放的时间,黛玉都会来桃花林这边写诗葬花。
转眼已至三月中旬。
这日清晨,宝玉挑了一本《西厢记》,信步来至沁芳闸处,在一颗桃花树下的山石上坐着。
他从头翻看着书,忽而一阵微风吹过,桃花落得满身、满地、满书都是。
黛玉早看见了他,在后面悄悄观察了一会儿。
直到看见他成了“花花公子”,她才不由笑了,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宝玉已等了她许久,转过头,温柔一笑道:“你来得正好。”
看了眼她手上的花帚,顿了顿,道:“快帮我把这些花扫起来,撂到水里去,我才撂了好些呢。”
黛玉把花帚往身后藏了藏,摇头道:“撂水里不好,流到那脏的地方岂不把花糟蹋了?”
指了指不远处,笑道:“我在那边墙角设了一个花冢,不如把花扫起来,连着绢袋埋在土里,日子长了随土一化,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见她肯把自己的小秘密分享给他,顿时喜不自禁,点着头赞叹,放下书,就要帮她扫花。
黛玉看到了,好奇问:“什么书?”
宝玉把书慌慌的往身后一藏,笑道:“不过《大学》《中庸》《论语》之类的。”
是什么书,就是什么书,哪儿还分类别的。
他这句话,已是漏洞百出。
黛玉不满道:“快拿出来我瞧瞧,别让我费事。”
宝玉笑道:“好妹妹,给你看我是不怕的,只是你别告诉人。”说着一面递给了黛玉。
黛玉接了书,坐在方才的石头上,看到封面,写着《西厢记》,确实是一本她没读过的书。
家里好像有一本,只是父母不让她看。
她心下好奇,翻开书慢慢的看,宝玉便坐在她身边,一面看书,一面留神观察她的反应。
看了一会儿,黛玉有点不明白,指着书,问道:“这里,什么意思呢?”
宝玉看过去,见是《斗鹌鹑》中的“拨云撩雨”一词,轻轻解释:“那说的是男女之间互相试探,挑逗情意。”
黛玉一心浸在书里,点点头,便继续往下看。
又过了一会儿,她指着另一句,问道:“那这个呢?”
宝玉一看,见是《折桂令》中的“指头儿告了消乏”一句,默了默,道:“那是爷们儿的事,不好叫你们女孩子家知道。”
一句半句的,黛玉也无所谓。
又看了一会儿,竟有一大段不明白,颦眉指着问宝玉。
宝玉看了,见写的是:“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但蘸著些麻儿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
他轻笑道:“你不用懂,那是写张生和崔莺莺圆房。”
…………
宝玉有问必答,不到顿饭功夫,黛玉就看了好几出了。
宝玉笑问:“这书写得好不好?”
黛玉想也没想的点头儿。
宝玉因此笑道:“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
黛玉猛不防他来了这么一句,稍微一想,立刻遭不住连腮带耳的赤红了。
他这是把她比成书里的崔莺莺,把他比成张生,那里面崔莺莺和张生都在做什么:违背礼法、私相授受、半夜偷会……
再一想,她八成是上了他的套。
世上哪儿有这般巧的事?
这本书是他读过的,他还要专门拿到外面再读。
里头崔莺莺和张生住的碧纱橱、西厢房,又正好是他俩在老太太上院住的地方。
他分明是故意挑了这本书,在沁芳闸这里守株待兔,而她就是那个一头撞上来,傻乎乎的兔子。
白信任他了。
还有,他把这些淫词艳曲弄来给她看,什么意思?
他把她当什么人了!
黛玉瞬间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把书摔到他怀里,红了眼圈,扭身就要走。
“没有你这样当哥哥的,骗我看这些玩意儿,还说混账话欺负我,我不在这里待着了,我现在就回家,马上就走!”
宝玉听她说要走,如同脑袋被人重捶一下,嗡的一声,顿时慌了神,阻拦道:“好妹妹,是我的错,你别走,千万饶我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赔礼道歉,哄了许久,黛玉方转过颜色来,闷闷道:“你就是故意的。”
宝玉知道自己方才一句话说漏了嘴,此刻亦无法反驳,苦笑道:“我真错了。”
黛玉道:“你还跟踪我。”
这个他可不能认。
宝玉忙道:“我是见你一个人出门,放心不下,所以偷偷跟了一次半次。”
看黛玉没刚才那么生气了,用手拉了拉她的袖子,道:“我们把花葬了吧。”
黛玉点点头。
待宝玉回到怡红院,坐在大桌案子前面,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
他忍不住想黛玉,然后,满脑子都是她了。
身虽在此,心却已经飞去了潇湘馆。
可是,两人才分开,他怎么好立即再去找她呢?何况,这会儿快到她睡午觉的时间了……
也不知道她会做什么梦?梦里有没有自己?
反正他的梦里全都是她,昨晚还梦着她生气,他给她赔了一晚上的礼,道了整一夜的歉。
今儿果然就惹她生气了一遭。
宝玉撑着额头,手里拿着一卷书,看似在看书,实则在出神,一时忍不住笑,一时又忍不住叹气……
袭人走进来,摇头道:“可是疯魔了不成?”
宝玉摆手笑道:“你们都玩去吧,不用管我。”
袭人只好出去了。
宝玉没有什么可以寄托相思,不由看向案桌前悬着的鸟架子,里面养的八哥儿是黛玉给他的,浑身上下黑黢黢,只有头顶一点儿翠玉似的绿。
乍一看不大好看,日子长了,觉得怪可爱的,也许是因为黛玉给他的,所以才会爱屋及乌。
黛玉说它认得字,也不知道它会不会读书。
宝玉将架子拿下来,放到桌上,想了想,取出一本《唐诗选集》,翻开放在八哥儿面前。
那八哥却置若罔闻,用喙梳理着背上的羽毛。
宝玉自失一笑道:“我忘了,你不会念诗。”
他又拿出一本论语,放到八哥儿面前。
“读这个吧。”
八哥儿用黑豆似的眼睛,瞅了一瞅,发起人言来,啾啾叫道:“不读,不读。”
宝玉摸不清它爱哪个,便将一堆书都摆在八哥儿面前,又撤去了它脚上扣的铁环,催促道:“你喜欢哪本?你自己选吧。”
却不想八哥儿哪本都不选,扑棱了几下翅膀,飞到书架第一排最里侧,用喙啄那里的书。
“哒哒”几下,一本《金瓶梅》被它啄出来,掉在地上。
宝玉忙捡拾起来,待要隐藏,那八哥儿飞到他面前,歪着小脑袋,眼也不眨的瞅着他。
“读,读。”
宝玉心觉好笑,只得将《金瓶梅》放在桌前,那八哥儿读完了一页,又用自己的喙自行翻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