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宝玉想着秦钟的事,和贾母说了一声,去了北静王府,去了一天方回。
又隔了一日,贾敏放心不下,悄悄来大观园探看黛玉,彼时,宝玉正好也在潇湘馆。
他一见贾敏,忙站起身,迎上来,扶贾敏坐下。
贾敏问起黛玉的近况,宝玉垂手侍立,一一应答,紫鹃端茶过来,宝玉忙接过去,双手奉给贾敏。
他而今对着贾敏,更是一万个小心,不敢有丝毫不恭敬之处。
贾敏拉他到身旁,让他坐下,问道:“听说你大伯病了,怎么样?”
宝玉笑道:“请姑妈放心,昨儿老太太才派侄儿去看过,只是略受了些风寒,并不要紧。”
贾敏道:“听说你前阵子也病了。”
黛玉顺口道:“他是受了热寒。”
简称,上火。
宝玉便瞅了黛玉一眼,笑道:“让姑妈操心了,侄儿现在已无大碍了。”
正说着,忽然,袭人从外头走来。
她看到宝玉,正要说话,却没想到贾敏也在。
心里咯噔一下,忙上前行了礼:“请姑太太安。”
贾敏面色平和,问道:“什么事?”
袭人掐了掐手心,笑道:“我急着叫二爷回去换衣裳,老爷叫他呢!”
宝玉一下慌了,却并不敢走,看向贾敏。
“你这丫头,遇到多大点事,就如此性急,”
贾敏淡淡对袭人说了一句,吩咐身边丫头:“秋菊,你让人去前面跟二哥说一声,宝玉在这里陪我坐着呢,他若有事,让人传个话来就行。”
一语未了,袭人已吓出了一声冷汗。
说老爷来叫,是她串通茗烟、宝钗、薛蟠等编出来哄宝玉出去的。
若贾敏真派人去问贾政,这谎言一下就戳破了,她纵可以推到茗烟头上,茗烟岂有不供出她来的呢?
袭人慌了,立刻堆着笑道:“不用麻烦姑太太跟前的姐姐了!还是我去说吧。”
说着,匆忙行了一礼,转头就去了。
贾敏纳了闷,问宝玉道:“你这丫头,怎么怪怪的?”
宝玉也觉得诧异,袭人平常从不这样冒失的。
今儿这是怎么了?
想了想,道:“大约是怕我被老爷责难吧。”
贾敏沉吟道:“算了,你还是去看看吧,兴许你父亲真有什么急事。”
宝玉只好行礼告辞。
此时,袭人已急匆匆去蘅芜苑找宝钗商量对策了,茗烟、薛蟠那边没得到信,还在二门外埋伏着。
宝玉换了衣服,刚出了二门,看见茗烟,纳闷道:“父亲到底叫我什么事?”
茗烟松了口气,呵呵笑着,道:“到那儿就知道了。”
转过大厅,薛蟠从角落里闪身出现,拦住宝玉,拍着手,哈哈笑道:“不说是你父亲叫你,你能出来得这么快!”
茗烟已经笑着跪下了。
宝玉怔了半晌,方明白过来。
这是几个人串通一气,冒用长辈的名头,故意哄他出来。
他心里没好气,只碍于一旁薛蟠在讨饶陪笑,不好翻脸。
骂了茗烟几句,问薛蟠什么事,薛蟠便说,过两天,五月初三是他的生日,下人孝敬了许多好东西,所以请他一起来享用,乐上一日。
宝玉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不好发怒了。
此时,潇湘馆内,贾敏命丫头们都出去。
黛玉心里有些紧张,捏着手道:“娘,怎么了?”
贾敏冷着脸,直接道:“你的脑子是不是被吃了?我让你在这住着,是让你挤兑别人,不是让你受别人挤兑的。你这院里,没有看大门的人吗?怎么人人都得进?”
黛玉涨红了脸,道:“您不是说,宝玉是我亲哥哥吗?不用把他当外人。”
贾敏道:“我没说宝玉!我说他那个贱格作死的丫头!”
黛玉动了动唇,道:“她是老太太给宝玉的。”
贾敏道:“怕什么,我回老太太去,撵她出去得了。”
黛玉忙拉住贾敏胳膊,无奈道:“别呀!她打小服侍宝二哥,宝二哥又是个软心肠的……”
要能回老太太,她早就回了。
但她一是觉得没必要跟个丫头计较;二是看在宝玉情分上,不忍心他左右为难。
母亲说的对,她一遇到感情上的事,确实脑子跟被吃了一样。
她挤兑周瑞家的,挤兑薛宝钗,但一涉及到宝玉,她就踯躅不定,宁肯委屈自己。
“你呀!”
平日里杀伐决断,怎么偶尔又优柔寡断起来。
贾敏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实是恨铁不成钢。
沉吟半晌,道:“我也不去了,跟你在园里住几天,你看看娘是怎么大杀四方的,以后学起来。”
黛玉急切道:”娘!”
她又不是兴兵打仗来的,还大杀四方。
贾敏拉下脸,道:“叫娘也没用,女子要想立得住,就得狠,不狠,地位不稳。”
“今日失一城,明日失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后日,你就只剩下向别人献降书的份了。”
她拿定了主意,立即让人去林府,传了几句话。
第二天晌午后。
潇湘馆里,除了紫鹃、雪雁两个贴身伺候黛玉的,其他婆子丫头皆被贾敏召集到后院来。
乌压压一堆人,从石桥边一直排到假山处。
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揣揣。
大约一盏茶功夫,贾敏出现了,身后跟着春香和秋菊两个丫头,还有四个婆子,两两抬着一个红木铜锁的箱子。
阶下已摆了两张桌子,两张椅子,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春香和秋菊坐下来。
贾敏问资历最深的王嬷嬷道:“人都到齐了吗?”
王嬷嬷道:“除了紫鹃和雪雁姑娘,都到齐了。”
贾敏点点头,居高临下的站在台阶上,扫视了一眼众人,眼里闪烁着不辨喜怒的光芒。
众人被她凤眼一扫,无端端紧张起来。
贾敏轻笑道:“大家绷的这样紧做什么?自林丫头搬来潇湘馆住后,你们服侍的都很不错,我今日叫你们来,是要犒赏你们。”
众人听到这里,方松了口气,又不禁期待起来。
贾敏道:“你们这里头的人,有认识我的,有不认识我的,纵然不认识我,也应该都听过,我在家做小姐时,从不会亏待下人,说要犒赏,自有诚意。”
春香叫起名字来。
“叶嬷嬷。”
“是!”
“过来,领一百两。”
秋菊道:“要现银还是银票?”
“现银。”
桌上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放着满满一箱亮闪闪的的银锭,上头还有一卷用绒线扎起来的银票。
领了银子的,在秋菊那里按指印画押。
贾敏进了屋,不到一盏茶功夫,来人报说,赏银已经发放完了。
贾敏出来,问道:“大家高不高兴?”
哪儿能不高兴呢?
府里普通的婆子一个月才五百文钱,加上各种赏银,也就一两多银子,而今平白得了一百两,就跟天上掉馅饼似的。
底下,众人纷纷兴高采烈的表起忠心来。
“以后,我们把林姑娘当活菩萨供着,谁敢伺候不尽心,服侍不周到,老天爷都要降雷劈了她的。”
贾敏笑了笑,道:“你倒懂的知恩投报。”
吩咐道:“春香,赏她一锭金子。”
方才共拿来了两个箱子,这会儿另一个箱子还未打开,春香打开后,里头金灿灿的光芒逼射出来。
竟是满满一整箱的金锭。
众人都看傻了眼。
方才那个说话的田嬷嬷,双手捧着金锭回来时,神色恍惚,犹觉在做梦,差点跌了一跤。
贾敏道:“你们大概会羡慕她,说一句话,就能得一个金元宝,怎么自己迟了一步呢?但不用羡慕,我们贾、林两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身外之物,你们既服侍林丫头,就有赚取金银的机会。”
“不过,我这人生平最恨阳奉阴违的奴才。”
“一者,外面塞些钱许些好处,让你们做什么,说什么话,引着主子去哪里,或把主子的消息往外卖;”
“二者,服侍不尽心,该看大门的,让外人闯了进来,该守上夜的,吃酒赌博,不在岗上,等等;”
“三者,听见外头人嚼主子舌根,或看见有人对主子不尊重,选择装聋作哑,不作为的。”
“总之,这三起事是我最忌讳的。”
贾敏道:“今日,我便把话说到前头,你们的卖身契,我从老太太那里要回来了,一次不忠,终身不用,从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以后若有人犯了上述三条,犯了我的忌讳,休怪我不留情面。”
“前阵子,府里闹出一桩偷玉事件,琏儿媳妇命人把几个小丫头索拿了去,跪在碎瓷瓦片上,太阳照着,雨淋着,不给食水,没半天功夫,就都招了。”
贾敏冷笑一声,道:“你们觉得她就算厉害了,殊不知道,当年治起家来,我的脾气只有比她更坏,没有比她更好的。”
“若有人不服气,现在就可以提出来,我跟林之孝家的说一声,安排你去别的地方当差,还给你补三个月的月钱。”
众人一阵胆战心惊,皆道:“没有不服气。”
“这都是我们分内该做的事。”
“当奴才的卖主不忠,谁不忌讳?”
…………
贾敏道:“好,既然如此,这个约定咱们就定下了,这箱金元宝,是为你们留的,以后若有人犯了上述三条,你们来给我报个信,若我不在,报与王嬷嬷或紫鹃、雪雁她们,都能得一个金锭的赏。”
众人既觉兴奋,又觉畏惧。
有这么多金锭做犒赏,谁不心动呢?但这样一来,潇湘馆的婆子丫头想得犒赏,除了监督身边的人,少不得四处花钱收买人心,看看都是哪些人在背地里嚼说林姑娘坏话。
一个发展两个,两个发展四个,四个发展八个,八个发展十六个……
日久天长,别说潇湘馆,贾敏简直是光明正大在大观园布了一张监视网。
敢这么干,能这么干的,也只有贾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