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刚走到潇湘馆院门外,就发觉不太对劲。
一个看大门的婆子上来拦住,一双三角眼直盯着宝玉身后的小丫头,春燕和四儿。
“我们太太新立下的规矩,宝二爷可以进,跟着的两位姑娘要进,需要通传。”
宝玉诧异道:“怎么好好的,立下这么条规矩?”
那婆子却不答他的话。
宝玉只好让跟着的丫头回去,进了屋门。
宝玉环视一眼,问道:“姑妈呢?”
黛玉道:“去老太太那里坐着了。”
她在桌前撑着头,一脸郁闷的瞅着宝玉。
宝玉笑道:“你这儿是怎么回事?我竟看不明白了。”
黛玉道:“快别提了,能让你进来就不错了,我娘还没定下搜身的规矩呢。”
将昨儿个发生的事一一告诉宝玉。
“这样好,”宝玉赞叹道:“你心细,不拘听到什么话,都要思量个一天半日的,而今姑妈严行申饬,再挂上悬赏,从此府里再不敢有人嚼你的舌根了。“
最妙的是,府里奴才们盘根错节的亲属关系,是令王熙凤都头疼不已的。
可林姑妈竟能巧妙利用这点。潇湘馆一个婆子,为了赏银,成了林姑妈的眼线,那她在府里其他地方的两三个亲友,不也跟着成了林姑妈的眼线吗?
之前他不理解,为什么姑妈不在贾府住,却对贾府诸事了如指掌,现在他总算明白了。
要说薛家善笼络人心,编织关系网,可姑妈一个阳谋下来,薛家诸般算计,倾刻间化为齑粉。
想到这里,贾宝玉笑道:“姑妈虽是贾家女儿,但到底嫁了出去。而今她拿起主子的派头,插手我们家的家务,是不是打算……”
“打算什么?”
打算把你许配给我。
这句话来回在宝玉心头打转,纵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这么想会让他很快活,他就不由这么想了。
当然,他不敢当着黛玉的面说出口。
但即便他不说,黛玉看他脸上可恶的笑容,也猜出来了。
她红了脸,气的握紧粉拳去捶宝玉,宝玉一把抓住她手腕,笑道:“仔细手疼。”
黛玉便收了手,伏在案上,用胳膊靠着头,侧脸对着宝玉,宝玉便也枕着双臂,侧脸看着她。
两人脸对着脸,忽然,同时叹了口气。
黛玉问道:“你叹什么气呢?”
宝玉道:“我是在为妹妹高兴。”
自黛玉来自家住后,他快活是快活,但也生出了许许多多的烦忧。
一怕自己说错话,做错事,惹黛玉生气;
二怕别人说错话,做错事,惹黛玉不自在;
三怕府里人伺候的不周到,让黛玉受委屈;
四怕黛玉不喜欢他们家,要回自己家去住。
府里人人都说,他对于林妹妹的担忧,纯属是自寻烦恼。
黛玉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谁敢慢待她?甚至,老太太为了黛玉,给她连套了两层身份。
一是主子,二是贵客。
两层身份加起来,意思就是说,黛玉是自己人,你们要像对待其他主子小姐一样,待她亲厚;但光当普通主子供养还不够,还要当贵客一样尊敬。
这样下来,府里人人心里都有了谱,知道林妹妹是老太太钦定的荣府未来主母。
他们之间,也确实有木石婚约。
但林姑妈虽一心为林妹妹好,却是个极霸道的性子,在为林妹妹打算时,属于典型的既要又要还要。
她让林妹妹住在贾府,打着木石姻缘的幌子,占住他正妻位置的萝卜坑,一转头,在外头给林妹妹挖了好些个萝卜坑,什么林姑父学生的子侄,什么亲戚家的孩子,什么朝中大臣的公子,什么皇室子弟……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一溜儿全列入林妹妹备选夫婿名单。
这个斟酌不定的态度,着实让他恐慌害怕。
一天当备选,他的心就一天定不下来。
而今对上黛玉,忍不住把心中担忧一股脑儿吐露出来。
黛玉一听,他虽未说母亲坏话,但语气中却有几分埋怨,再一想,禁不住动了气。
他们林家,一家有女百家求,怎么了?
难道他们贾家不是?
他贾宝玉跟前,光妻室位置,除了她林黛玉这个萝卜坑,还有薛宝钗,还有一个什么五品通判傅试家的女儿傅秋芳,听说为了等他,都快二十了……
哦,还有江南甄家那边,甄二小姐,甄三小姐,对了,湘云也是一早老太太为他看好的……
另外,还有一大串不知名姓的京都闺秀名单。
妾室位置更可怕,他身边,袭人麝月晴雯秋纹碧痕,太太跟前,金钏玉钏一大堆钏,老太太身边,还有鸳鸯琥珀翡翠玛瑙玻璃……
府里的丫头,都是给他留着备选呢。
大家都一样,你黑我也黑,他凭什么说她?
而且,母亲遵从礼法,虽为她留意了几个不错的外男,但她的信息,却一点儿没透漏出去。
他则是什么大家闺秀都见过了。
黛玉觅了半天词,忿忿道:“你虽是我哥哥,但我的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你管不着。”
他何尝是以哥哥身份,说的这番话?
宝玉赌气道:“我何曾要管你了?不过白嘱咐一句,生怕妹妹将来嫁错了人,后悔都来不及。”
黛玉瞅了他半天,道:“我还没问你,你从哪儿知道我的这些事的?”
他这个人,惯会笼络丫头们的心,该不会紫鹃或雪雁被他笼络了去吧。
宝玉知道她的脾气,哪敢对伺候她的丫头使心眼子,虽然他打小和紫鹃关系熟稔,但自从紫鹃成了黛玉的丫头,他便对她比其他丫头尊重百倍。
每每和紫鹃说话,他都是关心黛玉吃饭睡觉心情等日常小事,从未敢借机打探什么私事。
宝玉少不得替自己解释道:“是我前日去北静王府,听说今年年节,皇上在太和殿设宴款待群臣,宴上,问了林姑父膝下子女情况,听那意思,大约是想让林姑父在几个适龄皇子中挑选一人为婿。”
黛玉急了,道:“我不知道这件事!我爹是怎么说的?”
宝玉道:“林姑父说你早有婚约在身,婉拒了。”
虽然林姑父对林妹妹的婚事态度不明朗,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并不考虑将女儿高嫁,尤其是许配给皇子王孙。
这让他放了不少心。
黛玉哑然,好半天,移开视线,嘀咕道:“好好的,北静王府的人跟你提起我爹做什么?”
“你猜不到吗?”宝玉笑道:“要我说出来也行,我只怕待会儿你臊了,反发我的火。”
黛玉闷了片刻,道:“你说,我不生气。”
宝玉道:“北静王一直在试图拉拢我们家,大约也知道府里林、王两股势力互相拉扯的事,他借着聊太和殿晚宴,提起林家,提起咱们的婚约,实是想试探我,看看我知不知情,态度如何。”
黛玉果然臊了,推了他一把道:“谁和你有婚约?你别做梦!”
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干嘛要说出来。
宝玉笑道:“那姑父说你有婚约,不是我,又是谁呢?”
黛玉矢口否认道:“根本没有什么婚约,我父亲是随口诌的。”
宝玉笑道:“这可是欺君大罪。”
“……”
黛玉被他说的辩无可辩,顺手从旁边捞起一个捶腰背的绸质小木搥,作势就要打他,笑道:“我把你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你既找打,我就成全你!”
“好妹妹,你怎么还动起兵器了?”
宝玉从椅上跳起来,跑到榻边阶上,笑道:“杨家将第九代传人杨士瀚,因善使一把擂鼓瓮金锤,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人称金锤太保。”
“妹妹手里虽拿一把小木搥,却颇有杨士瀚的气势,日后我不叫你林妹妹了,改叫你小林太保吧。”
黛玉听了,把木搥丢到他怀里,没好气道:“我要成了金锤太保,就先捶你这个背着鼓进庙的。”
背着鼓进庙——找捶,是民间一歇后语。
宝玉摸摸鼻子,笑道:“不是说好不生气吗?”
黛玉哼道:“遇上你这么块儿长了嘴,修炼成精的破石头,想不生气也难。”
他方才编排她,她这会儿就借着两人之前编的假宝玉、真顽石的故事反过来编排他。
贾宝玉嘻嘻一笑道:“我是石头人说话,那下一句呢?”
黛玉瞥了他一眼,不解道:“什么?”
宝玉佯装很惋惜的样子,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嗐,妹妹读的书多,竟不知道,石头人说话——说实(石)话,这个民间有名的歇后语。”
意思是说,他刚才提两人婚约,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
黛玉深知宝玉说话的艺术,只要他占着几分道理,跟他呈口舌之辩,正经是辩不过他的。
如果诡辩,就没有意思了。
她便坐下来,抿了一口茶,道:“你是为了秦钟的事,才去北静王府的吧?”
宝玉敛了笑容,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黛玉道:“都说了,让你别瞎掺和。”
宝玉道:“只是去探探消息,不打紧的。”
黛玉无法,转而问道:“昨儿舅舅叫你,应也是为了你去北静王府的事?”
“不是,”宝玉拇指揉着额头道:“宝姐姐她大哥,不知塞了多少好处,收买了跟我的一个小厮,传了假信进来,请我去赴宴。”
黛玉呵的一声,道:“你必是去了。”
宝玉道:“毕竟是亲戚,怎好撕破脸呢。”
黛玉冷笑道:“又没人问你为什么去,你解释给谁听?”
宝玉叹道:“解释给你听。”
“你不知道,昨儿那顿筵席上,我忍了一肚子火气。”
“薛大哥是个浑人,三言两语,就把话题扯到下三滥的事情上去了,我听得浑身不自在,想寻个借口回来,偏偏席上有几个老爷跟前得宠的清客相公,大约也收了薛家好处,拼命挽留,还拉着我死灌……”
“还有冯紫英那个不讲义气的,我借着更衣的机会,差人叫他过来捞我,他倒好,来是来了,看了一眼,喝了两杯酒,便推说自己有事,拔腿跑了。”
黛玉道:“冯紫英?”
宝玉道:“妹妹听过他?”
黛玉颔首道:“有些耳熟,我爹似乎提到过。”
宝玉道:“他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
黛玉道:“凭他是谁,这样不讲义气的人,你还和他交好?”
宝玉笑道:“也不是完全不讲义气,他临走时许下一席,过几天要帮我报仇呢。”
黛玉指指点点道:“你看你们这些爷们,人家薛大哥哥好意儿请你吃席,你却因为被灌了几杯酒就记恨上了,还要和别人联手设局,摆弄人家。气性实在太小了!我们女儿家从不这样。”
宝玉暗瞅了她一眼,心道:你是听我不受用,这会儿才站在道义高位上指摘我,要我在薛家席上吃美了,你能是这个反应?
虽心里这样想,却怕黛玉生气,不敢说出口。
“是是是,你说的有理,谁能想到闺阁之中,有你这等人美、心善、嘴甜,神仙似的妹妹呢。”
黛玉得意的翘起唇角。
两人正说说笑笑,没完没了时,迎春等一齐进了门,笑道:“大家都去了外头,你们怎么闷在屋里?”
宝玉、黛玉这才想起来,今儿是芒种节,闺中向来有祭饯花神的风俗。
宝玉清早来找黛玉就是为了这个,只是刚才聊入了迷,一下子把此事忘了。
黛玉亦把节日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二人对看了一眼,笑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