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蔷讪讪笑道:“宝叔叔不知道,之前大观园磨石镌字,珍大爷要率领我和蓉哥儿监工,我托忙不肯去,为此,开罪了大爷,如今我和那府里不怎么来往了。”
贾珍不理他,贾蓉畏惧父亲,自然也不敢理他。
宝玉点了点头,宁府里的风言风语他听过一些,贾蔷这是为了龄官,把那边的关系给断了。
“她家是哪儿的?”
贾蔷道:“她是苏州人,父母俱亡故了,她舅舅为了占她家的房产田产,把她卖去了姑苏,恰好我下姑苏采买小戏子,遇到她,就把她买下了。”
原来是清白人家出身,怪不得龄官气得慌。
宝玉暗叹一声,道:“我看,她这病在府里是治不好了,你带她去苏州寻访名医吧。”
反正贾蔷母亲早亡,在这儿也没什么牵挂,不如带着龄官远走高飞……
最好,再别回来了。
另外,去苏州后,还得设个法子,帮龄官把她家的房产田产夺回来才是。
不然,她恐怕一辈子都平复不了这口气。
只是,贾蔷在苏州人生地不熟的……
宝玉想了想,之前林姑父让他和扬州一带学子结交,恰有几个本贯是苏州的,现在已是官身,大约能帮贾蔷这个忙。
再不济,他还能求助林姑父。
他沉吟片刻,道:“你要去苏州的话,我认识几个当地官员,你带了我的信和地址去,把她家的事料理妥当,就在那里定居吧。”
顿了顿,道:“只是,别让府里其他人知道了。”
贾蔷连忙点头,叹道:“我而今真愁的没法了,她若死了,我也无法独活的……”
“若我二人能得一条生路,二叔的大恩大德,侄儿没齿难忘,来世结草衔环,自当报答。”
宝玉笑道:“那倒不必,对了,你有钱吗?”
贾蔷默了默,不好意思的笑道:“有钱,有钱。”
他单凭省亲一桩事,贪下的钱财,也够几辈子吃用了。
宝玉便进梨香院,写了几封信,交给贾蔷,想到龄官的病,显然,府里大夫的药不能再吃了,嘱咐道:“你一会儿让人去我那儿取十五味肺病丸来,那个刚好对她的症。”
他这边找太医弄些上好的丸药,比蔷哥儿要容易许多的。
贾蔷一一答应着。
宝玉回到怡红院,换了衣裳,便要往潇湘馆来寻黛玉,只见探春的丫头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幅花笺,送与他看。
宝玉接了,笑道:“我才要往秋爽斋瞧瞧三妹妹去,正好你来了,三妹妹的病可好些了?”
翠墨道:“姑娘好了,不过是冷着了些,今儿已经停了药。”
宝玉听了,便展开花笺去看,上面大概意思是:
妹妹探春向兄长问好:
昨晚雨后初晴,月光如洗,我为了赏月,在桐槛下面徘徊,结果染了风寒,不想兄长非常关心我,不但派侍儿开探望,还给我送来了新鲜荔枝和颜真卿的墨迹。
我想到古来文人墨客,都会在闲时,和志同道合之人一起游山玩水,结诗社,竖词坛,虽不过是一时偶兴,却成为了千古佳谈。
妹妹虽不才,但也想要效仿先贤,和才华横溢的姐妹们一起开坛起诗社,谁说我等女子写的诗词,就比外头男子差了呢?
如果兄长肯来的话,我一定扫花以待。
宝玉看完,正合了自己的性情,和大家聚在一起他喜欢,作诗作词他也喜欢。
怎么探春竟想出这么一个好主意来?
一时,他喜的拍手直笑,赞叹道:“还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
说着,他就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经在那里了。
宝玉一看黛玉在,心里更高兴了。
她来参加可太好了,不然这诗社起的也没趣。
众人见他过来,都大笑道:“又来了一个!”
探春笑道:“我偶然起了个念头,写了几张帖子,谁知一招皆到!”
宝玉听她如此说,笑道:“既然人都来齐了,让我先说几句话。”
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没全呢!”
宝玉诧异道:“还有谁?”
探春道:“园里的人我都邀了,还有大嫂子和妙玉,不知她们会不会来,不如我们先商量。”
李纨不怎么会做诗,妙玉性格孤僻古怪,她下帖子是礼数,客气一下罢了,原也没想着她们会来。
说实在的,宝钗会来参加,她都有些意外。
黛玉问道:“你要说什么话?”
宝玉冲她挤着眼睛,笑道:“起诗社,我举双手赞成,可惜就是迟了,咱们早该起一个的!”
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早在薛家没来府里之前,他先起一个,一则姐妹们一起写诗寻乐,二则诗社里没有宝钗,岂不完美?
黛玉听他诗社还没起,就开始挤兑人了,心里无语,口中道:“现在不迟,也不可惜,但只你们起你们的,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
他要嫌不好,嫌美中不足,那她走?
迎春笑道:“你不敢,谁敢呢?”
宝玉一听,黛玉对自己有了意见,大约是嫌他扫兴,慌忙描补道:“这是件正经大事,大家都鼓舞起来,不要推让了,宝姐姐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句话。”
她不让他挤兑宝钗,他不挤兑就完了。
只要她高兴,多大点儿事。
反正他已经把她算到诗社成员中去了,她想退出,门都没有!
黛玉方不说话了。
忽然,李纨从门外进来,笑道:“雅得很呐!既要起诗社,我自举我掌坛!今年春天,我就有这个意思的,只是我不会作诗,想了想,瞎闹什么,因而忘了,既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
宝、黛、迎、惜:“……”
你既不会作诗,还来掺和什么?
而且,起诗社是探春的主意,人家没请你帮忙,你就硬说要帮忙。
再说,你这也不像帮忙的意思啊,一来就抢了探春的社长,你自举掌坛,大家同意了吗?
但问题是,李纨是嫂子,他们都不好说她。
方才宝玉一进来,看到宝钗在,心里就不太得劲,但因黛玉也在,所以兴致还在。
现在看李纨来了,说了这么一席话,心里更不得劲了。
一开始听说起诗社的欣喜,到现在,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冷水一样,忽然没了兴致。
探春和黛玉起诗社,本是两个妹妹讨宝玉高兴的,没想到一重意外,接着一重。
再一想,宝钗刚才笃定说“人还没全”,也就是说,她很确定李纨会来喽?
八成李纨和宝钗背后商量过一番了。
但现在最棘手的是,怎么破这个局?
探春、黛玉两人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大嫂子拿身份压我们,怎么办?
黛玉想了想,道:“既然定了要起诗社,咱们就是诗翁了,把这些姐妹叔嫂的称呼改了才不俗。”
改完之后,再定谁掌坛谁不掌坛吧。
李纨道:“极是,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
“老农”,指年长之人,她还是要在辈分上压她们一头。他们一群公子小姐,可不能给自己起“老”字。
探春笑道:“那我就是秋爽居士。”
居士,是佛教中的家长、家主,她倒要看看,她这个居士,压不压得住李纨这个老农?
宝玉一听,探春跟李纨较上劲儿了,竟然给自己起了个修行之人的别号,要认真叫起来,岂不会让人误以为她信佛茹素?
他忙道:“居士、主人听着不雅,这里芭蕉、梧桐甚多,起个别的倒好。”
探春想了想,笑道:“有了!我喜爱芭蕉,就叫蕉下客吧。”
她以“客”为别号,是在暗讽李纨反客为主,把自己当主子。她这个起诗社的人,倒成了客人。
李纨、宝钗都当听不懂,赞叹道:“这个号别致,新雅,也有趣。”
黛玉见状,扬起唇角,忍不住笑了。
“蕉下”有一个典故,出自《庄子》。
樵夫得鹿,掩于蕉下,以为自己在做梦,路上喃喃自语,被路人听到了,按地址寻去得到了鹿,回去和妻子说了此事,感叹樵夫做梦成真。
妻子说,或许樵夫是假的,其实是你做了梦,梦到了樵夫,又梦到了鹿。
却不想樵夫回去后,真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路人家和自己的鹿,第二天寻去,果然找到了路人和鹿。
两人打起了官司,闹到国君那里,国君说,索性让判官也做一个梦,看看把鹿该分给谁。
这个故事,比喻把真事看成梦幻。
再想想现在的情景,恰是眼前真事。
秋爽斋里有芭蕉,芭蕉树下起诗社,诗社的话语权就是一只鹿。
李纨争夺话语权,不就是跟探春争夺鹿吗?
那现在夺了探春的鹿,又该做什么呢?
黛玉因此,玩笑道:“你们快把三丫头牵去炖了肉脯子来吃酒!”
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庄子说,‘蕉叶覆鹿’,她自比‘蕉下客’,不就是一只鹿么。”
没了话语权,跟不能人语、任人宰割的鹿有什么区别。
探春听了,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好你个林黛玉,我暗讽两句就罢了,你怎么直接把大实话给秃噜出来了!还开我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