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林黛玉,我暗讽两句就罢了,你怎么直接把大实话给秃噜出来了!还开我的玩笑!
再者,何见得我要认输呢?
我是那种任人宰割的人吗?
探春咬牙笑道:“你别忙,我已经给你想好了一个极当的美号了!你住在潇湘馆,又爱哭,你那竹子也是要跟娥皇女英一样,将来变成斑竹的,不如就叫你潇湘妃子吧!”
她这话,跟湘云此前的话一样,她已经免疫了。
黛玉笑道:“随你叫去,我那些竹子都是凤尾竹,结实给凤凰吃的,和你说的斑竹是两个品种。”
李纨听着,心里不自在起来,她是老农,辈分大,但身份是平民百姓,探春封黛玉为妃子,她岂不是见着黛玉,要磕头行礼?
李纨便笑道:“我替薛妹妹早想了一个号,也只三个字,封她为蘅芜君,如何?”
君有两个意思,一为君子;二为君主、诸侯;既是她“封”的,那自然是第二个意思,君主了。
妃子大,诸侯王的权利也不小。
但,蘅芜君三字连起来,又与战国那些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不一样了。
蘅芜的故事出自《史记·李斯列传》,其中,李斯因提出建议,被秦始皇忽视,所以用荒地上长的蘅芜自比,指代自己被人忽视,忍辱负重。
而李斯这个人,贵为宰相,却参与赵高、胡亥的阴谋,矫诏册立胡亥为帝,逼得扶苏自尽。
后世对李斯褒贬不定,有的说他“因时推秦”,是个识时务的雄才俊杰,有的说他是个追名逐利、铲除异己的小人。
无论如何,他都当不起君子之称。
蘅芜君三个字,又矛盾,又辛辣,又讽刺。
宝钗不说话了。
探春道:“这个封号极好。”
黛玉笑道:“是很恰当。”
宝玉看黛玉一句、探春一句,讨论的这么有趣,不由问她们道:“我呢?你们也给我想一个。”
宝钗道:“你的早有了,叫‘无事忙’最恰当。”
李纨紧接着道:“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王吧。”
宝钗点头道:“富贵闲人也很合适。”
宝玉一听就明白了,李纨和宝钗不知为何,忽然联手了,目的也很明显,是要把他逼出诗社。
“花王”二字,是在暗讽,诗社里都是女子,就他一个男子。
“无事忙”和“富贵闲人”,是说他参与诗社,闲得慌,忙的不是正经事。
他心里窝着火,却不肯让她们得了意,反而笑起来,道:“当不起!当不起!随你们叫罢。”
黛玉道:“混叫怎么使得,叫你怡红公子吧。”
昔有公子扶苏,今有公子怡红,希望他长点心,不要被二房的胡亥,伙同府里的赵高、李斯给害死了。
宝玉忙笑道:“就这个号。”
她是“多情小姐”,他是“怡红公子”,两人正是一对。
众人正商议着,忽然,门口处传来一声轻笑,众人看去,见是妙玉。
她正蹬着门槛,神色依旧冷冷的,唇边似笑非笑。
探春给她下帖,和给李纨一样,只是出于客气,没指望她能来,但现在,既已多了一个爱搅和的李纨,再多一个妙玉,更热闹了。
她忙起身让了坐,笑道:“本以为你不会来的,下帖子试一试,谁知你真来了,这下园里的人都齐全了。”
又道:“我们刚才在起别号,他是怡红公子,她是稻香老农,她是……”
介绍了一番,道:“给你也起个什么雅号才好。”
众人因和妙玉不太熟,又知她性子孤僻古怪,遂都不说话。
妙玉冷笑道:“不必,你们这个诗社,我暂不一定加入,且先看看你们各人才学再说。”
众人:“……”
李纨方才来,因占了辈分,才后来者居上,妙玉又是凭什么呢?即便她是修行之人,又是府里下帖子请来的贵客,也不能这般不客气吧?
李纨是最不自在的。
她原想着,她是大嫂子,只要一露面发声,这个社里,以后必是她说了算。
谁知,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偏偏她是其他人的大嫂子,却不是妙玉的,欺压不到妙玉头上。
李纨想着,索性不理妙玉,自顾自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号?”
迎春素来不喜争执,原参加诗社,以为众姐妹一起聚着玩的,谁知来了以后,李纨一掺和,探春不高兴,几个人拿一个别号做文章……
她不愿意搅进战局里,推辞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做什么。”
探春道:“虽如此,也该起一个。”
宝钗道:“她住紫菱洲,叫她菱洲,四丫头住藕香榭,叫她藕榭就完了。”
她们两个边缘角色,哪用的是“紫”和“香”二字。
宝、黛、探三人都觉得不大妥,叫紫菱主人也好,藕香居士也罢,宁肯俗些,断没有在简化别号的理。
还不待她们说话,李纨已点头拍板道:“就这样好,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说了,大家合意。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须让我们出去,各分一件事罢。”
探春一听,她又拿着辈分压派人,而且,她一个人不作诗就罢了,怎么还不让迎春、惜春做诗了?
姐妹们参加诗社,不为作诗,为什么?考试吗?
探春笑道:“已起了号,还这样称呼,也得定个罚约才好。”
“不忙,等定了社,再说罚约的事。”
李纨道:“以后到我那里作社,我是东道主人,自然推我做社长,但一个社长不够,还得两位副社长,就请菱州、藕榭来当学究,一个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但我们也不用受限,遇到容易的诗题,随便做一首,不过,你们四个却要限定的。”
“你们要依我,就这么起,若不依我,以后我再不敢说话了。”
果然成了考试,还单考她们四个。
探春被气笑了,但迎春、惜春错以为李纨在为她们着想,忙点头道:“是极,这样很好。”
探春也无法多说了,只能笑道:“我起的主意,反倒叫你们三个管起我来了!”
宝玉亦听着上了火,但退出是不可能退出的,这口气,怎么都得发出来。
“既这么着,我们现在就往稻香村去。“
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了。
还喝秋爽斋的茶做什么?
去稻香村,吃李纨的,喝李纨的,让这个东道主人手忙脚乱再说。
探春、黛玉一听,便要跟着他一起走,迎春、惜春亦是随众。
李纨忙拉住宝玉道:“先别忙,今日只是商议,等我正式请了你们再说。”
说着,她也无话了。
她只是想当社长,并不想当东道主。
在她那里起诗社,笔墨纸砚、茶水果点,都要费银子,不但费银子,她招待她们几个公子小姐,还费时费力。
宝钗见状,转移话题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
探春眉头一跳。
起这个诗社,原只为了大家高高兴兴聚在一起,写写诗词,谈谈文学,现在全变了味。
前头李纨定各种规章制度,意图把诗社变成考试,她便有几分后悔起诗社了,正想着,怎么能让诗社一事无疾而终,宝钗却来了这么一句话。
要定下几日一考,那不考还不行了!
她立即道:“多了不好,一月之内,只可二三次。”
说二三次,用的约数,其实是敷衍,不想定下准日子。
宝钗道:“那就一月两次,这两次风雨无阻。其余日子,若有兴致,可以自行加一社,或请到他那里去,岂不活泼有趣?”
探春被人咄咄相逼,心里的火已经大了,面上却不显,道:“这社是我起的,我须先做东道,方不负我这般高兴。”
好啊好啊,不就是考试吗?
现在就考,立刻就考,谁想作弊都不行。
此前省亲试才,她知贵妃有抬举宝钗之意,遂随便写了几句交卷了事,是不愿意与姐妹们争衡。
而今李纨夺权,宝钗帮腔,李纨是她大嫂子,她没法顶撞,难道她拿薛宝钗没办法?
既然要比真才实学,那就比!
这园子里头,谁还不知道谁了。
她的才华虽不如林黛玉,但自诩和薛宝钗还是有一较之力的。
李纨见探春来了脾气,大觉她没有眼色,不给自己面子,语气硬起来,反问道:“既这样说,明天你开一社,不好吗?”
探春不肯相让道:“不用等明天了,现在就很好,你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
李纨见她不识趣,给她递台阶她也不肯下,便道:“既这么着,我刚来时,看到她们抬进两盆白海棠,何不咏起它来呢?”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众人都察觉到了。
迎春最怕争吵,只希望大家和和气气的,打圆场道:“花还未赏,倒先做诗!”
宝钗看探春和李纨起了分歧,心下明白,这一场比试,无论探春的诗作的多好,都注定名落孙山。
得罪了考官,还想拿名次,做梦吧?
而自己剩下的对手,就是林黛玉。
要想盖过她的锋芒,就得投李纨之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