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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三)

    翌日,天光微曦,冯妙莲在一片朦胧中被金粟摇醒。

    “卯时需向太皇太后请安。”她听到耳边有个温柔的声音如是说。

    可她实在睁不开眼——昌黎郡王府没有正经长辈。即便魏大母,也从不要大家去问安。她在家里向来睡到辰时才起——还得素雪三请四邀地才行。

    时间紧迫,金粟见她摇不醒,只好命左右宫女抱着她半坐起来,自己拿湿巾帕与她擦脸擦手。又半架着她坐到妆奁前,给她梳头——好在这个年纪的女童扎两个简单的小鬏就行,倒是不难。

    冯妙莲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像一个提线的木偶,被人摆布来摆布去。

    “贵女快醒醒,陛下在院外等候多时啦!”

    谁?冯妙莲脑子仍混混沌沌的,但“陛下”二字却如一记重锤,敲得她清醒了几分!

    待她睁开眼来,半人高的铜镜里,一个上衣灯树对鹿织锦袄,下着红绿印花八色褶裙,头梳双丫鬟的白嫩小人儿正摇摇欲坠地立着,不是她是谁?

    “你说陛下来了?”她晕乎乎地问。

    “是!双中官将才来催过,说……陛下已在院外等了小一刻啦!”

    “啊!他怎么不进来!”冯妙莲急急地往外跑。倒不是吓得——小皇帝有什么可怕的?她以为,在这个满是大人的皇宫里,只有他和自己一样——是个孩子!

    “女郎……鞋!”

    冯妙莲顾不得身后金粟地叫唤,一头冲到了院子里。

    院门半掩着,晨光透过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金线。她猛地推开院门,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清冷的眸子里。

    拓跋宏负手背身,站在院外光秃秃的梧桐树下,一身半旧京红胡袍,腰间蹀躞带上只系了一枚青玉坠子,衬得整个人格外利落。

    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就见冯妙莲风风火火地开了院门,先就一愣——他原也没想来等她。只不过每日卯时,他去宗学前,都要向太皇太后例行问安,途中必经过临漪阁。

    既然已经到她的住所前了,又都是要去太皇太后那里请安的,何妨等她一等?想来这也是大母乐意见到的。

    “你……起这么早呀?”她跑得有些急,说话便有些喘气,可架不住脸上笑得灿烂。

    他见她红扑扑的小脸上犹带枕痕,两边的鬟发一边略高,一边偏低,知她定是睡过头了,被宫人强拉起来的,不由有些好笑。

    这个宫里,所有人都是中规中矩的。即便他这个皇帝,几时睁眼,几时起床,几时更衣,几时用膳,几时读书,几时入睡……都是定好的。就像个傀儡,一举一动皆被一个叫做规矩的丝线,捆得牢牢的。

    可冯妙莲除外。似乎无论多么森严的壁垒到了她这里,便万物可破。联想到昨夜她送自己的那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拓跋宏眉梢微挑——他有些好奇——太皇太后那么讲规矩的人,预备如何规制她这个小侄女?

    “啊切!”北风刮过,冯妙莲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

    她未穿外衫,脚上只着一层足衣,连鞋子都没套。拓跋宏收起笑意,剑眉微微敛起——寒冬腊月,最易风寒。

    金粟适时追出,见到小皇帝,赶紧见礼。

    拓跋宏一个眼风扫过她手里的绣鞋。金粟会意,赶紧抱起冯妙莲,双三念则蹲着身子给她把鞋穿好。

    冯妙莲一边配合他们,一边转头与拓跋宏寒暄:“陛下饿么?早膳用了么?”

    拓跋宏一怔——还从没有人关心过他一早饿不饿,见她琉璃珠子般的大眼睛直直盯着自己,似乎很较真地等待一个答复。

    他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来:“还没。朕都是与大母一起用的。”

    “哦!”她点头,看来她也要在姑母那里吃了。

    “下回,陛下尽可来屋里等我,外头不冷么?”冯妙莲想当然地道。

    此话一出,金粟和双三念的脸都白了——今日是陛下临时起意,等在临漪阁外。她不说日后早早起身去候着陛下,居然还要陛下继续来等她?哪有这样无法无天的!

    “贵女,岂有以卑动尊之理?”金粟小声提醒。

    “卑什么动什么?”冯妙莲没大听明白。

    却听拓跋宏轻咳一声,望了眼天色,淡淡道:“无妨!”

    “边走边说吧!”他转身行在前边。

    冯妙莲披上大氅,赶紧跟了上去。双三念与金粟无奈地对视一眼,一众从人只好远远地坠在后面。

    今日天气不错,雪停了,金乌放光,一扫几日来的阴霾。

    路面早被宫人连夜清扫干净,厚厚的积雪被堆在路边,好似两排灰白的矮墙。

    冯妙莲忍不住停下步子,趁众人不备,溜到路边,张开小手,用力地拍了上去——矮墙上瞬间多了五个浅浅的小指印。

    “贵女!”后面的金粟大惊,赶上前来查看她的手。这是经了一夜的雪,早冻硬了。果然,冯妙莲的手掌通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撞的。

    “不疼呀!”冯妙莲浅笑,拿眼乜斜着拓跋宏,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蛊惑,“你看,若有画笔,我还能把它画成一朵梅花呢!”

    “陛下要不要试试?”她笑着“邀约”。

    时辰已然不早,再耽搁下去,太皇太后那里必然要怪罪。

    “贵女……”双三念急得直跺脚,正要开口规劝,却见小皇帝忽而抬手止住了他,脚步一转,朝冯妙莲的所在走去。

    双三念傻了眼,就见素来庄重自持的小皇帝亦从大氅里伸出手,重重地朝那堵雪墙拍去……他自幼练习骑射,手劲比小女郎要大许多。一掌下去,雪墙被震落一层厚厚的冰屑,墙面上赫然多出一个清晰的掌印,与冯妙莲的并排,一深一浅,一大一小。

    拓跋宏嘴角噙笑,眼里似有流光转过,对妙莲道,“我这朵未免大了些!”

    “嗨呀!你那么使劲作甚!雪上拍梅呢,只要指间,不要掌心,就像这样……”

    拓跋宏耐心地听着她的讲解,从善如流地又往雪墙上糊了一掌。这回收了不少力道,可惜掌印还是偏深。

    冯妙莲急了:“陛下别动,我来帮你摁!”

    小皇帝眼见着自己的右手腕被一只凉莹莹的嫩手抓住,放在平整的雪墙上。而后,她一手压在他的手背上,另一只手虚拢成拳,轻轻在上面捶了捶。

    他转头看她,冯妙莲毛躁却柔软的鬟发自他的下颌拂过,有点痒,还有点……奶香。

    她松开俩人的手,满意地看着雪墙上留下的五个浅淡的指痕,杏仁儿眼再次眯起,“看!这样才对!”

    拓跋宏点头:“朕那里有笔墨,晚些时候带你来描补。”

    ……

    这么一耽搁,到寿康宫便迟了。

    甫一进殿门,就见太皇太后已端坐上首,正捻着念珠闭目养神。她身前的食案上,胡饼、酥酪都已然没了热气,显然等了良久。

    双三念与金粟不由腿软,赶紧伏跪于地,头贴着地面蜀褥,瑟瑟发抖。

    冯妙莲有些莫名其妙地回望他们一眼,转头见小皇帝面色如常地行礼,便也跟着宽了心。

    “来了?”冯太后扫了眼底下众人,出乎意料地,声音和煦,脸上竟带着几分笑意,“用膳吧!再凉下去,仔细吃坏肚子!”

    果然!拓跋宏唇角微微翘起,转头看向低头抠手的小女郎。今早,他有意纵着她,也是想看看太皇太后怎么说——冯妙莲早上起迟、路上玩闹,以至众人来迟的事,大母不可能不晓得。可她丝毫没有着恼,可见,她也是乐见其成的!

    他忽而有些心动起来——也许,冯二娘会是他在这枯燥沉闷的深宫里,唯一的气口——见到她,他才知道他原来也可以这么不守规矩。谁不想于深潭之中,多苟延残喘一刻呢?

    冯太后只于左下首设了一张席案。案上的吃食却是双份。

    拓跋宏闻弦知意,轻轻拽住冯妙莲的袖口,带着她入席。

    冯妙莲尚自懵懂,只知跟着小皇帝走——他总不会害她的,对吧?

    食不言寝不语,一时间,厅堂里只余零星的动箸与咀嚼的声音。

    有了拓跋宏地陪伴,冯妙莲这顿饭吃得有滋有味——案上的糕点有些凉了,但不妨碍它的美味。她尤爱那道香酥髓饼,那是以髓脂、蜂蜜和着白面烤制。她在家里的时候也多次吃过,那时并不觉得有多惊艳。可宫里庖厨的手艺比昌黎郡王府的不知精进多少,就这一份样貌差不多的点心,口味愣是比家里的高明百倍!

    很快,冯妙莲盘子里的髓饼便见了底。她转头看向拓跋宏的——他似乎偏爱肉食,一盆羊汤水饮饼已去了大半,糕点却几乎没动。

    冯妙莲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趁拓跋宏低头吃汤的间隙,悄悄伸出两根手指,飞快地从他的盘子里夹走一块髓饼。

    她自以为动作隐蔽,却不知拓跋宏早从装羊奶的鎏金壶影里,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少年天子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将整盘髓饼往她那边推了推。

    “你多用些,朕不喜甜食。”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上首的太皇太后。

    冯妙莲得了髓饼,眼睛笑弯成了月牙,又怕被姑母发现,便小口小口地咬着,像只偷食的松鼠。拓跋宏见状,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低头继续喝他的肉汤。

    可这点动静,能瞒得过谁?冯太后的眼角余光一直在二人身上打转。从昨夜小皇帝给侄女赐点心,到侄女回敬皇帝虎头织偶,再到今早种种互动,她莞尔,看来她家冯二娘很对小皇帝胃口——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皇帝么,往后少不得三宫六院,嫔御无数。可少年时的情份,谁能替代?她与先帝不就是如此?

    都说那被追封的李氏美艳无双,颇得圣宠。呵!那是先帝舍不得她去死,这才找了个不相干的女人,帮她生孩子罢了。

    思及此,她不禁眸光微暗。

    可到底,龙生龙凤生凤,这犯妇的孩子到底养不熟,白瞎了她这些年的养育!

    她的眼里闪着冷冽的光,指尖在佛珠上轻轻一拨,发出清脆的声响。

    冯妙莲正捧着髓饼小口啃着,闻声抬头,正对上姑母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知怎的,小心肝一抖,竟差点噎住。

    拓跋宏适时递来一盏温热的羊乳,冯妙莲赶紧抱着他的胳膊,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用过早膳,太皇太后才慢悠悠地开口:“听闻,太上皇帝停了任城王的骑射大练,改为京兆王讲兵法?”

    拓跋宏应是,想想又解释了一句:“父皇只说讲武前如此。”

    冯太后嘴角微弯,姣好的玉颜擒了一丝嗤笑——待穆泰布置妥当,太上皇帝这兵还阅得成么?嘴上却道,“既是你父皇的意思,便先这么着。左不过半月光景。”

    她又将目光转向冯妙莲,音色温柔:“朕请了崔典侍与蒋司衣做你的蒙师,往后白日你便在寿康宫用功。”

    还……还要读书哇?她不是来宫里做客的吗?冯妙莲苦着小脸,却半个“不”字也不敢说。

    “晚上么,” 太皇太后瞟了眼拓跋宏,略带商量的口吻,“朕这里,惟缺教习书法的女大家,又不便请王太史(王睿)与李秘书(李冲)入内宫。二娘这个年纪,正是习字的时候……”

    拓跋宏听着,眉梢微挑,暗地里腹诽——自从几年前,太皇太后的男宠李奕被他父皇以莫须有的罪名赐死,王睿、李冲二人便迅速补缺成了寿康宫新宠,出入内帷跟逛自家花园似的,何时“不便”过?

    他知道太皇太后的心思,转头望向一脸哭相的冯妙莲,轻声道:“孙儿晚间倒有个把时辰的闲暇。二娘若不弃,朕或可指点一二。”

    冯妙莲一愣,回过神来,赶紧头点得跟雨点似的——她本来难过得很,想到用过早膳就要与这个唯一的伙伴分别,独自应对满屋子的大人,心里别提多失落了,而今听小皇帝说,晚上他要来教她习字,自是千万个乐意!

    “善!”太皇太后满意地笑了,“陛下师从大家,教二娘还不是手拿把掐!”

    两下议妥,小皇帝便要去宗学了。冯妙莲依依不舍地拽住他的袖口摇了摇。

    拓跋宏已有些适应她这份莫名其妙地依赖,不禁莞尔,用俩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听话,朕下学带你画梅!”

    冯妙莲眼睛一亮,这才松手,重重的点头。

    窗外传来簌簌声,原是积雪压折了枯枝。冯太后望着两个孩子映在窗纱上的影子,一个端正挺拔如青松,一个活泼灵动似小鹿,眼底浮现出一丝久违的暖意——她早已不再指望太上皇帝这个养子。先帝与她家的血脉能不能合二为一,便看这两个孩子了!

    拓跋宏所在的宗学设在德阳殿偏殿,离太后所在的寿康宫不远。与他一起进学的还有两个伴当——一个是太皇太后的侄子、冯妙莲的嫡兄冯诞,一个是任城王世子、他的堂叔拓拔澄。

    原还有冯诞的胞弟冯修,京兆王的次子拓拔遥。可惜这二人是天生的死对头——冯修跋扈,拓拔遥耿直,二人没少拌嘴打架,终于在年前被太皇太后齐齐撵出宫去了。

    冯诞和拓跋澄皆与小皇帝一般年纪,自进学起便长在一处,感情非他人可比。

    今日小皇帝来迟,匆匆进门时,就见另外二人已然入座。只是冯诞目光闪烁,拓跋澄则意味不明地朝他挤眉弄眼,一脸诡秘。偏教他们经学的太傅高允已然入室,拓跋宏只好压下疑惑,先进学再说。

    待到中间小憩,高太傅前脚刚走,拓跋澄就一下子蹿了上来,拍着他的肩头,神神秘秘道:“听说,陛下金屋藏娇了?”

    拓跋宏挥掉他的爪子,蹙眉:“听谁胡呲?”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冯诞一眼,“那是阿诞的妹妹。”

    冯诞有些赧然,怕拓跋宏怪他没提前报备,苦着脸解释:“我事先亦不知情,也是昨夜回了公主府,听阿姨提起,才晓得的。”

    小皇帝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冯诞与冯修兄弟俩作为博陵长公主亲子,一直住在公主府,除去旬日会去昌黎郡王府请安外,等闲不到那头去。又怎会知父亲那边的动静?

    “听说,你那公主府里也有个妹妹?”拓跋宏状似不经意地谈起。他也是见了冯妙莲,才有些好奇冯家的女郎们——为何偏偏是二娘被送到了他身边?太皇太后如何笃定,自己就喜欢这个?

    “陛下是说臣的四妹?”冯诞其实对府里的弟弟妹妹不大熟悉——他自小就被选作皇帝的伴读,白日大部分时候都在宫里,也就晚上回家睡一觉罢了。

    不过四娘的母亲乌地延,是他母亲的贴身侍婢。自大长公主过世后,便奉命掌管公主府的庶务。这些年来,她将公主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对他与冯修也颇为照应。相比起昌黎郡王府的几位庶母,他跟这位阿姨更熟些。

    “四娘上旬将将满月。”冯诞道。

    “哦?”这个还太小!拓跋宏转着手上扳指,“你家把二娘送进宫,那大娘哪去了?”

    冯诞大体猜到小皇帝想打听什么,也不藏着掖着,直言:“大娘虽年长,却容貌平平,早前已被太皇太后指给乐安王世子。”

    他干脆把剩下的那个也说了:“还有个三妹,比二娘略小些,可惜身子不大好,需常年温养。”

    “原来如此!”拓跋宏点头,年龄合适,样貌可行,聪颖明悟,身体康健……可不就只有冯二娘了?

    他暗自沉吟,二娘进宫,连冯诞都是才收到的消息——看来,大母为防太上皇帝从中作梗,事先连娘家人都没有知会。至于冯妙莲,哎,只怕她进宫的时候,还懵懵懂懂的以为只是来玩的罢?

    “我那二妹妹,还好吧?”冯诞虽与冯妙莲不熟,但他毕竟是兄长,于情于理,都该问上一问。

    拓跋宏回过神来,想到冯二娘与自己压在雪墙上的手印,不禁莞尔:“怎能不好?她是大母的贵客,谁敢惹她?即便是朕,也得哄着她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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