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更深露重,寿康宫却依然灯火通明。
大长秋卿抱嶷接了底下人的复命,遥遥地瞟了眼内室。
只见半透的纱帘内,太皇太后燕居素袍,一头青丝松松垮垮地拢在腰后,纤纤玉手执着棋子,柳眉微蹙,正冥思棋路。
“啪!”一子落下,三连星成。
对坐,内秘书令李冲当即抚掌:“娘娘妙手。”
冯太后看破不说破,隔空点了点他,含笑摇头,这棋让的!
眼风扫过外面,见抱嶷在帐边徘徊,知是京郊大营来消息了。
她眉梢微挑——小皇帝有点能耐,这事了结得比她预想的快。
“都散了?”
“是。剧鹏说,细作已死,京兆王世子亦回了驻地。”
“偷鸡不成蚀把米!”冯太后嗤笑一声——崇光宫以为安插几个钉子就能成事?做梦!
她摩挲着手中白子,不疾不徐地问起另一桩事。“二娘那头呢?”
“信业已送到。陛下……很高兴。”
太皇太后唇角微勾。
“臣不解,”李冲俊俏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疑惑,“陛下早慧,连自小一起进学的大郎都防着。娘娘怎知,年幼的二娘能成事?”
冯太后浅笑不语,只是自一旁的棋篓里又拈出一枚黑子,放在手心的白子旁。
二子黑白相映,恰如阴阳相生。
李冲凝眸细看,依然半解未悟,试探道:“娘娘是说……阴阳相济,以柔克刚?”
“噗嗤!”冯太后笑出声来,冲他摆手:“你啊!就是想太多!”
就见她不无感慨地道:“二娘赤子之心,明净无暇,何需设防?大郎虽与陛下同窗,却终是我冯家宗子,家门当前,输在机心,天子岂能全然托付?”
李冲恍然大悟,再次敬服地朝太皇太后拱手——“钢刀柔鞘,大道至简!娘娘英明!”
冯太后却未发一言,就着残局又落下一子,正堵住前一枚黑子的气眼。
殿外朔风呼啸,槅窗被打得咯吱作响,偶有几缕寒气自门窗的缝隙渗入,烛影摇曳,映得她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愈发深不可测。
内室烛灯忽而灭了,候在帐外的抱嶷一凛,赶紧躬身退下。关门时,听得里间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人心换人心罢了……”
翌日,冯妙莲又在一片混沌中被金粟摇醒。她不耐烦地挥舞着手臂——怎么在宫里想多睡会儿就这么难呢!
“贵女,太皇太后派人传信,陛下已然动身,还有一个时辰就到宫门啦!”
什么?
难得的,冯妙莲脑袋比身子先醒。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迷糊地问:“不是说明天才回么?”
“陛下英明神武,早早办妥了差事,提前回来啦。”金粟一面与她说话,一面继续手上的活计。
不一会儿,就将冯妙莲收拾停当——依然是两个丸子头,鬓边各插一枚珍珠花胜。金粟还与她抹了面脂,上了层细粉——这几日,她天天练习骑射,风吹日晒,得亏金粟擅温养之道,不然这脸早皴裂开了。
金粟又指使宫女开了竖柜,问她:“二娘想穿哪件?”
冯妙莲白嫩的小手自花花绿绿的裙衫间点过,忽而落在一件联珠孔雀罗胡袍上。
她眼睛一亮:“我今天也要当回鲜卑女郎!”
于是,当小皇帝风尘仆仆地回到兴平宫时,就见殿前玉阶上,当先立着个小小的身影。
女童一身明快的孔雀蓝胡袍,腰间蹀躞带缀着只银铃,随着她蹦跳的动作叮当作响。两个丸子头随步伐轻晃,鬓边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端的娇俏可人!
拓跋宏凤眼微眯,觉得她好似冬日暖阳,光站在那里,便绚烂夺目。
冯妙莲亦远远便看到了小皇帝——此次出行,事出机要,并无天子仪仗,只一队四直武官随行。
小皇帝戎装未褪,一身玄衣重甲,坐在高头大马上。
“陛下!”冯妙莲见他御驾,欣喜地提着裙摆噔噔噔跑下台阶,靴尖溅起一层细碎的雪霰。临到皇帝面前,却没刹住脚,眼见着就要往前仆倒。
拓跋宏眼疾手快,翻身下马,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淡淡的梅香传来,拓跋宏帮她稳住身形,说出的话看似责备,却带着一丝笑意:“急什么?冒冒失失的。”
“哦!”冯妙莲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鹿皮靴尖蹬了蹬冻得硬邦邦的地面,小声嘟囔,“想你了呗!”
想你了,想你了,想你了……
好似魔音绕耳,拓跋宏微微一怔,心口似被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刷过,痒得发燥——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不是没有离过宫,以往随两宫狩猎、避暑、过冬,隔上数月才回也是有的。那时他说走就走,从没有想过,在这空荡荡的兴平宫里,会有一个人,等着他、念着他!
自小,太傅教导他的是帝王威仪,宫人谨守的是君臣之礼,就连太皇太后的关怀也总是裹挟着得失算计。
拓跋宏的指尖微微发颤,竟忘了松开握着冯妙莲胳膊的手。女童的体温透过罗衣传来,像是捧着块暖玉。
“陛下?”冯妙莲歪头看他。是太累了么?怎么去了京郊几天,回来木愣愣的!还有,他脸怎么这么红?
少年天子这才回神,“无妨……”
话未说完,冯妙莲已踮起脚尖,一双小手“啪”地贴上他的脸颊:“这么冰!”她转头对金粟喊:“去准备热汤呀!还有姜茶!”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等拓跋宏反应过来,那双暖乎乎的小手已经捧住了他的脸蛋,还作死地揉了揉。周围以双三念为首的黄门宫娥全都低垂着头,假装没看见这逾矩的一幕。
奇怪的是,拓跋宏竟生不出半分恼怒。他愣怔地看着眼面前的小丫头——为了够到他的脸,她几乎是踮着脚尖,颤巍巍地,鬓边的珍珠玉胜随之晃动,在阳光下闪过温润的光泽。
“成何体统……”他低斥,却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来,让她能省些力气。
她却嫌这个姿势太累,赫然收回手,笼回揣着暖炉的袖套里,人也缩了回去。无视小皇帝略带失落的目光,一边拽着他进殿,一边与他唠嗑:“陛下这次出去,是不是常常熬夜?瞧你眼睛下面,青得发紫!”
唔,熬夜?这不是寻常?若非他坐镇斡旋,两边有得斗呢!
拓跋宏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咳,是长秋卿白整。他站在殿外,微微俯身。
“陛下,崇光宫召见。”
太上皇帝没能摘掉源怀这个眼中钉,反被冯太后倒打一耙,给京兆王世子拓拔太兴安了个剿匪不力的罪名。
真是,将帅无谋,累死三军!
拓跋宏嘴角擒了抹苦笑——他才回来,那位就迫不及待地要拿他泄愤了?
他并无惶恐,只是有些不耐——早料到了,和事佬岂是好当的?那位动不了太皇太后与陇西王,便要拿他这个软柿子儆猴来!
小皇帝转身要走,却被边上的冯妙莲轻轻拽住,手心一暖,就见她将一个小巧的手炉塞到他的手里,“路上带着这个,暖和些!”
拓跋宏垂眸,手炉是红铜的,其上阴雕着朵朵腊梅,炉身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他指尖微动,将它拢入袖中,唇边扯出一丝笑意:“自己玩会儿,朕去去就回。”
冯妙莲踮着脚尖目送他离去,铠甲外的玄色披风被吹得鼓鼓囊囊的,好似风暴来临前身不由己的蝶……
直到那抹玄色身影转过宫墙,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身后的金粟适时安慰她道:“陛下还要去拜见太皇太后,崇光宫定不会待太久。”
冯妙莲点头,瞥了眼她手里端着的姜汤,不免有些埋怨——哎,太上皇帝那么着急干嘛!陛下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姜汤也没喝,受寒怎么办……
她依言在他的书屋里读了会儿书,又练了会儿字。
双三念殷勤地给她奉上点心。
“咦?你怎么不跟着陛下?”她随口问了一句。
双三念微微一愣,欲言又止——他和白整原先一个效命于太皇太后,一个出自崇光宫。如今他们虽不约而同地投诚陛下,但大方向上,依然各顾各的来处。
冯妙莲拈起一块核桃酥,还未入口,忽听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就见白整大步入内,低声对双三念道:“快传侍御师,崇光宫那边……动了鞭子。”
“啪”的一声,冯妙莲手中的酥饼落在地上,“什么鞭子?太上皇帝打陛下了?”
白整冷冷瞟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她转头,双三念已匆匆忙忙地出了门,往太医署传人去了……
寿康宫。
“几鞭?”冯太后转着琉璃念珠,声音冷得像冰。
“二十……陛下生受了。”抱嶷低眉叹气。
冯太后一掌拍在案上,十二花钗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摇晃。
“这是打朕的脸!”冯太后气极反笑——当初让小皇帝主持大局,太上皇帝也是同意的。如今他自己失了算计,落在下风,这番作态,给谁看?
“娘娘,可要臣去兴平宫照应?”一旁侍奉的李冲忧心道。
冯太后却抬手制止了他。她想到什么,又坐了回去,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往日的从容之态。
“陛下那里自有二娘看顾,不用你操心。”她重又转起念珠,凤眸微眯,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寒芒,“倒是你提过的那个入了监福曹的乡党,找个日子,替朕见上一见……”
冯妙莲自从听闻小皇帝挨打,心口便一阵生疼——陛下多好的人啊!别家还在玩乐的年纪,他却已经去军营理事了!这样都要被打?太上皇帝疯了不成!她要是有陛下一半的听话懂事,魏大母和阿母半夜都能笑醒!
许是屋内闷得慌,她竟有些坐立不安,宁肯跑到冰天雪地的殿外候着。寒风刺骨,她却固执地守在风口,任凭发丝被罡风吹得凌乱。
她站在高高的陛阶上,有些焦急地眺望远方。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出现那抹熟悉的身影。
拓跋宏走得极慢——为了受刑,他的铠甲已然褪去,被亲卫捧在手里。外面仅拢着一件玄色大氅,走动间隙,隐约可见沾血的里衣。
冯妙莲的心瞬时揪成一团。她飞奔上前,却在临到小皇帝面前时堪堪停住——她分明见到他露出的手臂上满是皮翻肉滚的鞭痕!
她只觉火气噌噌地往上涨,愤懑地道:“居然动鞭子!你又不是犯人,谁家阿耶像他那样!”
“噤声!”小皇帝斥他,声音里没了往日的庄严气势,虚弱得很。
冯妙莲只好忍着脾气闭上嘴,气鼓鼓地跟在他后边。
拓跋宏却忽而停住脚步,将一个犹带余温的手炉递给她:“多谢你,可惜凉了。”
冯妙莲接过手炉时触到他冰凉的指尖,跟死人似的,没一点活气,正如他此刻逆来顺受的眼。
她再也忍不住,顾不得大庭广众,就是要出言不逊:“陛下明明干好了差事回来的,又没犯错。太上皇帝打得好没道理!”
“冯妙莲!”他提起最后的力气制止她,脸上苍白惨淡,说出的话,让她更加气闷,“帝王家事,哪有对错?”
“凭什么?”她不服!从小到大,她从没有被人无故责罚过!就没这个理儿!还是太上皇帝嘞!呸!
少年天子缓缓转过身,盯住她那双明媚却桀骜的眼睛半晌,忽而动了动唇,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凭朕是他儿子!凭他,仍是君父!”
不见愤怒,亦无悲伤,只有习以为常的——麻木。
她被他一噎,一股无力的伤感涌上心头,抿了抿唇,却不知该如何反驳,胸口剧烈起伏着。
“妙莲,”小皇帝声气愈加虚弱,隐隐带着一丝恳求,强撑着他最后的那点体面,“让朕进屋去吧,外面……太冷!”
冯妙莲只觉心口酸得厉害,奇怪,受刑的是他,她难过什么?
可她就是替他不值啊!
她抹了把湿漉漉的眼睛,殷勤地从小黄门手里接过他,也不管有没有压到伤口,搀着他的手臂,大步往宫门走。
拓跋宏没有拒绝,任由她拖着自己前行。每走一步,背上的鞭伤都如火燎般疼痛。可他被她这般猛力拖拽着,好似半副身子亦有了倚靠。这份有人依傍的感觉,奇异地缓解了他背上的灼痛。
兴平宫的槛石很高。小皇帝跨过去时,不小心牵扯到腰背的伤口。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
冯妙莲赶紧拿整个身子架住他,帮他跨了过去。
“疼吗?”她气喘吁吁地问他。殿内暖炉生烟,不知她是热的还是累的,脑门上一头薄汗。
“不疼。”小皇帝安慰她。
“骗人!”冯妙莲咬牙反驳,脖子上仍绕着他的一只胳膊,“二十鞭!狗都被打死了!怎么会没事……”
骂谁呢?
“冯妙莲,”小皇帝低头瞥了她一眼,半是开解半是警告,“越来越没规矩了!”
“没规矩好呀!你讲规矩,被打个半死!”
这话没毛病,小皇帝的伤口一阵灼痛,他长眉蹙起,顾不上驳她。
适时,双三念领着侍御师匆匆进门。
小皇帝看了冯妙莲一眼,见她依然杵在内室,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罢了。他闭上眸子,平趴在榻上。任双三念轻手轻脚地剪开他沾血的衣物,细麻黏着血肉,再一次被扯开,无异于再上一次酷刑!
他嘴里紧紧咬着自己的一根辫子,拧眉握拳,未发一声。
冯妙莲却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小皇帝身上的鞭痕毫无章法,那执鞭之人似乎只为泄愤,胳膊、腰、背、大腿上都是皮开肉绽的伤,还有……
侍御师伸手要扒小皇帝的绔裆。
“二娘,出去!”他最终下了逐客令。
冯妙莲意会过来,红着眼眶,撩帘出去等着。
“我就在这儿,陛下有事叫我!”她在半透的帷帘外喊了一声。
听到她满含关切的银铃般的声音,小皇帝忽觉有一股温泉自心田溢出,随血脉轮转,周身的疼痛乍然消减,酥麻的暖意席卷全身——连这看似可怖的伤痛,都不算什么了!
适时,寿康宫也派中常侍双蒙前来探望。双三念自内室出来,亲自接待了他。
冯妙莲见二人在角落里叽叽咕咕说了不少话。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自二人背后经过,伸长耳朵,却什么也没听到——只见他们嘴唇翕动,却没出一点声儿……她记得魏大母与她讲故事时说过——为了保密,许多宫人会用唇语交谈。冯妙莲摸摸鼻子,原来这就是唇语啊!
回来时,双三念手里捧了个漆盒,道太皇太后送来南朝秘制的伤药,还免了小皇帝的请安。
内室,侍御师给小皇帝将伤口清理完毕,又开了药膏,万幸现在是冬日,不怕伤口化脓。
给小皇帝看诊的是宫里曾侍奉过太武帝的老人,见惯了拓拔家的蝇营狗苟,乍然见到鞭伤,倒没有太多诧异,神色平静地给他上了药。
“医正,后日讲武,无碍否?”药膏清凉,缓解了伤口的灼痛,小皇帝终于喘了口气,也有心思过问旁的事。
老先生有些动容——小小年纪,伤成这样,愣是一声没吭。这个时候还在想军国大事,不容易啊!
“陛下疾在腠理,需清疮温养,强行见风,只怕……”他捻着稀疏的短须,摇了摇头。
小皇帝没说话,拳头却攥得更紧,泛白的指节咯咯作响——斗不过太皇太后,便拿他做筏子,呵!真是好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