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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三)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角落里,暗中注视着场上的符承祖微微点了点头——这手“回马摘星”是草原上最难的叼羊技巧,没想到小皇帝不过幼学之年,便已炉火纯青!

    “陛下胜!”双三念高声宣布战果。场边侍奉的黄门宫人纷纷为小皇帝道彩。

    拓跋宏勒马回转,额间薄汗在阳光下晶莹闪烁,胸口因剧烈运动而起伏不定,怀中羯羊肚子上的红丝带随风飘扬,宛如胜利的旗帜!

    冯妙莲一时看呆了——这一刻的小皇帝,眉宇间尽是张扬快意,与平日里温和清冷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她忽而疑惑起来,总觉得小皇帝有很多面——时而温润,时而淡漠,时而张扬,时而隐忍。

    她挠了挠头,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呀……

    小皇帝骑技过人,拓跋澄与冯诞都很服气。之后三人又投壶射箭,竟都是拓跋宏拔得头筹。拓跋澄嚷嚷着要跟他拼酒——不信喝不过他!

    适时,永康宫传来消息,道太皇太后操劳过头,身体不适,已然休息,皇帝晚上不用去请安了。

    冯妙莲闻言,嘴角咧到耳根,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不喜欢去似的。

    至于小皇帝,他与冯诞对视一眼,皆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丝尴尬——他俩都清楚,什么操劳过头?不过是太皇太后召幸近臣的借口罢了!只是不知,今夜留下的是李冲?还是王睿?

    小皇帝斟酌了会儿,对另外两个道:“吃酒不行,还有一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钥,醉了走不动道——去朕的宫里用些茶点吧!”

    未等那两个同意,冯妙莲先就拍手叫好——她喜欢热闹!而小皇帝大部分时候却是沉静的、端肃的,可把她憋死了!

    倒是冯诞与拓跋澄微微一怔——皇帝很少邀请他们去寝宫做客。

    于是,沉寂多时的兴平宫难得忙碌起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重檐庑顶的琉璃瓦上,映出一片金红的光。宫人们穿梭前后,忙着准备茶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

    三个郎君稍加休整,皆换上了干净的胡袍。

    小皇帝一身月白,坐在主位上,眉目中还带着方才比赛时的意气风发,但举止间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兴平宫鲜有外客,暂未设专门的茶室。只在花鸟折屏后的书屋里添了坐席,四人就着紫檀木案围坐吃茶。

    冯诞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四周,见右手博物架上有一格堆满了练字的鱼鳞纸。他眼神微动——听说二妹妹的字是陛下亲自指点?

    他低头呷了口茶——天子素来喜欢独处,即便是他和拓跋澄亦很少来这里。没想到二妹妹竟有这个运道,得他的青眼?

    袖摆被拽了拽,他转头,正是二妹冯妙莲。

    “长兄,”她轻声唤他,眸子亮莹莹的,含着一丝小心。

    冯诞愣了愣,不知她要说什么?

    “我来宫里这几日,家里可有话给我?”

    冯诞摇头,爱莫能助,“我旬日才去阿耶那里请安,故而不知。”

    见冯妙莲满脸失落,他赶紧描补:“不过,平日我也常有学问上的疑难向阿耶请教。妹妹可有话要转达?”

    话?哈,她的话可多了!她瞥了眼小皇帝,见他正与拓跋澄头靠头交谈,似特意把空间留给他们兄妹似的。

    她抿着唇向冯诞凑近了些,言简意赅道:

    “长兄,我……想家了,不知何时能回去?”

    冯诞微微拧眉,思忖片刻,道,“我回头问问阿耶。看能否每到旬日带你回趟王府。”

    什么叫“每到旬日”?冯妙莲脸色蓦地一白,难道她以后真要长住宫里不成!

    冯诞见她面色郁郁,疑惑道:“这里不好吗?陛下和姑母都很疼惜你。”

    冯妙莲瞥了眼小皇帝,欲言又止——她不喜欢皇宫,也不喜欢那位高高在上的姑母,确切地说,除了小皇帝不算讨厌外,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抗拒!

    她想过回之前自由自在的日子!

    但显然,小皇帝也好,冯诞也罢,对她所谓的“回家”,都理解成了最浅显的那层意思。

    “二娘,等你再大些就知道,如你这样的福气,别人想求都求不来呢!”冯诞怕妹妹使性子,语重心长地安抚她。

    冯妙莲却撇了撇嘴,对长兄的话不置可否——他管拘在宫里叫福气?他自己天天回家怎么说?哼!

    情绪带到席上,方才还叽叽喳喳的人,瞬间如哑了声的黄鹂,她也不插话了,一个人静静地吃着点心,任拓跋澄怎么撩拨都不理睬。

    直到大伙儿要散了,她才无精打采地起身,木愣愣地跟着往外走。

    “大字不练了?”小皇帝轻咳一声,叫住她。

    她恹恹地,头也不回地来了一句:“我回临漪阁写,完事儿叫金粟送来!”

    小皇帝有些诧异,原以为她与冯诞叙会儿话能开心些,不想却适得其反——看来冯家兄妹的感情委实谈不上好哇!

    翌日,冯妙莲自起床到校场都没有见到小皇帝的身影。正纳闷儿,就听金粟低声告诉她,“昨日京郊大营有异动。太皇太后着陛下连夜赶去安抚,估摸着要讲武前方能回。”

    这么突然?“任城王世子与我长兄呢?”

    金粟笑道:“那二位是天子近臣,自然一道去了。”

    冯妙莲倍感失落,回不了家就算了,而今连个玩伴都没了!却见辕门处有小黄门牵来一匹体态匀称、高大威猛的红棕马。

    “这是一早任城王世子命人送来的,名唤纤离。”一旁的符承祖解释道。

    拓跋澄还真送来一匹大宛马!冯妙莲一扫萎靡,惊喜地上前。

    那马儿性子温顺,见到冯妙莲不仅不躲,还亲昵地拿脖颈蹭了蹭她。她牵着它转了几圈,揉揉它的脑袋,抓紧缰绳,一个翻身,便蹬了上去。

    这马儿别说冯妙莲了,就连符承祖都爱不释手。今早一到手,他就相过了。

    “世子真是有心了,”他一边抚着马儿头顶的当卢,一边对骑在马背上的冯妙莲道,“这体态,这品相……啧啧……可不好得!”

    冯妙莲点头,寻思着过几日见到阿耶时,得请他好好回份大礼给拓跋澄——没有白拿人家宝贝的道理!

    没了小皇帝在身边,冯妙莲才感觉到时间的难熬——连着数日,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练箭,一个人温书,一个人习字……

    其实,她的身边并不缺侍奉的人,在临漪阁,有金粟和一干宫人,偶尔,还能见到王媪来给她送东西;到了校场,又有符承祖手把手地提点她骑射……

    可她就是觉得寂寞。虽然小皇帝大部分时候也不爱说话,都是她在叽叽喳喳的闹腾,但哪怕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她也会觉得踏实——至少有人是懂她的。

    而今他不在,她的心也跟着空荡荡的。满皇宫都是人,却都不是能与她说话的。这漫天的孤寂,好似发大水般,自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将她吞没,逼得她要发疯。

    她忽而有些后悔,早知道他去京郊那么久,那天傍晚,她真该留下来多陪他一会儿的!

    这日,冯妙莲骑射课毕,不想那么早回临漪阁,于是拢着大氅,独自坐在校场边的石阶上发呆。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纤离乖巧地站在一旁,时不时低头蹭蹭她的肩膀。

    她托着腮,漫无目的地瞎想——这个时候,陛下在做什么?跟她一样,等月亮出来么?

    不知道军营是什么样子的?要住帐篷吗?天寒地冻的,他会不会得风寒?军营的庖人做饭好吃么?他不习惯怎么办?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真不明白——小皇帝比她大不了几岁,军营出事,他去能顶什么用?太皇太后为何不派个大人去呢?

    远处,一个人影缓缓走来,是一身劲装的符承祖。

    “符将军。”冯妙莲回神,直起身子跟他打招呼。

    符承祖不仅是御厩令,亦授安南将军。冯妙莲觉得,他那一手精妙的骑射功夫,绝对配得上他的头衔。

    “天要晚了,贵女还不回去吗?”符承祖递给她一壶水:“贵女骑射进益颇快,太皇太后见到,定能满意。”

    冯妙莲点头,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唔,是温的!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壶上的纹路,忽然问他:“符将军,陛下什么时候能回来?”

    符承祖笑了笑:“营房哗变不是小事,不过讲武在即,最迟后日也该回了。”

    冯妙莲“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去,还得再等两日。

    “二娘若实在想陛下,何妨捎封书信去呢?”

    冯妙莲诧异地抬头,杏仁眼儿里亮莹莹的。“我……给陛下写信?”

    “对呀!”符承祖嘴角噙笑,抬头看了眼天色,“宫里与京郊大营每日早晚皆有传令兵来往通事。二娘如今写信,陛下晚间就能收到了。”

    “啊!果真?”冯妙莲眸子一亮,蠢蠢欲动。随即蹙眉,“我现在回临漪阁写,会不会耽误送信?”她歪头想了想,终于蹿出一个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词:“贻误军情?”

    呦,小女娃懂得还挺多。符承祖眉梢一挑,指着校场辕门边的值房,笑道:“何必回去?这儿笔墨皆有,二娘慢慢写,来得及!”

    校场的值房不大,布置得简洁明快,仅一榻一案。案上确实笔墨俱全,只是纸张不如陛下书室里的鱼鳞纸好,是偏黄的麻纸。

    冯妙莲执笔挠头,微微蹙眉。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有给谁写过信呢,要写什么好呢?她有太多话想说,可要她写出来,不免有些忐忑——小皇帝学问那么好,会不会笑话她用词粗鄙?

    适时,金粟进屋送炭盆,顺势凑上来看了看,笑道:“二娘心里怎么想,手上就怎么写呗。信嘛,贵在真心。”

    冯妙莲醍醐灌顶——小皇帝生母早逝,生父重伤,太皇太后又忙于国事,满宫里能写信安慰他的大概也只有自己了!就算她写得不好,他也不会挑刺吧!嘿嘿!

    信心一上来,冯妙莲立即“才思泉涌”,就着昏暗的天光,捉起笔唰唰地写起来……

    下弦夜,万千繁星静静地拱卫在月牙儿周边,偶有几点黑云过境,一角被遮,好似浪里白条,影影绰绰。

    亭燎灼灼,京郊大营的篝火在寒风中摇曳。

    小皇帝披着玄色大氅,端坐王帐,静静地听两边扯皮——哗变的是源怀(陇西王源贺之子)所部的虎贲营,可捉住的奸细却是拓跋太兴(京兆王世子)早前剿匪跑掉的残部。

    呵!这出戏真是……

    拓跋宏揉揉眉心,两宫斗得有来有回,谁也不肯折面子先退一步,只得将他这个少不更事的皇帝推出,做那名义上的和事佬。

    小皇帝苦笑,百无聊赖地翻了翻自己的手掌,这大概也是他唯一的作用了!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微微挑眉,扫了眼角落上的更漏——今夜两宫的批示竟迟了半个时辰!

    送信的小黄门当即将帛书呈上。果然,经过多日拉扯,太皇太后与太上皇帝终于达成共识——两部各罚俸半年。

    这处罚,有等于没有。如今部兵、世兵混杂,军器多为自备,而粮饷,多仰赖作战抢掳所得。这旨意,不过是各打二十大板,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罢了!

    源怀与拓拔太兴见戏演得差不多了,这才停了争吵,领旨谢恩,下去安抚部将去了。

    小皇帝长吁一口浊气,却见那传信的小黄门还低头弓腰地候在边上,似乎另有要事禀报。

    “冯贵女有书信……托奴呈给陛下。”终于,他自袖囊中掏出一份三折麻纸,举过头顶。

    “二娘?”拓跋宏愣了愣,没想到她会给自己写信?

    小皇帝狐疑地接过这份并不精细的麻纸,却在展开时,指尖一顿,凌厉的眉峰陡然舒展——嚯!整整三大张!

    信笺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仿佛跳动的火苗,洋洋洒洒地,向他倾诉离别这几日,她发生的事:

    什么近日风大,总有沙土迷了眼睛……她的弓法已经非常娴熟,符承祖夸她可以出师了……纤离很温顺,就是贪嘴,总趁她不注意,舔她袖兜里的糖霜……

    小皇帝皱了皱眉,纤离是谁?

    又见最后一页纸上,终于问起了他——

    “陛下在京郊可好?军营的饭食合口味么?夜里风大,炭盆够不够暖?听说将士们睡觉都挤在一张通铺上,陛下也要与人同寝吗?”

    读到此处,拓跋宏不禁莞尔——人小鬼大,操心得还挺多!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上晕开的墨点——定是她写得太急,手腕压到了未干的字迹。看着这几张龙飞凤舞的大字,小皇帝只觉心口好似揣了块暖玉,分外熨帖——自从母亲走后,他便活得犹如湖上漂萍,静静地于那无甚根基的宝座上,看两宫、宗亲、武勋、世家,戴着各式面具做戏,你方唱罢我登场。

    他就如人世间的一缕孤魂,习惯事事处处都一个人过。哪怕是相交甚笃的冯诞与拓跋澄,他也刻意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谁知哪天,他就要成为废子?他们各有家门,哪里真能跟他一条道走到黑呢?

    他甚至渐渐封闭了作为人的感受——当孤独、恐惧成为家常便饭,喜怒哀乐便都成了奢侈。

    可偏偏叫他遇上了冯妙莲!她不管不顾地闯进来,像一束耀眼的光,生生照进他的心里;又似一把利刃,凿穿了他精心构筑的躯壳。

    北风呼啸,帐里虽燃着炭盆,到底禁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小皇帝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一只手放在炭盆上烤了烤,头脑忽而有些清醒地昏聩——其实没什么的,冯二娘才多大?离成人还有数年呢!做妹妹也好,当未来的妻子也罢,就留她在身边,多陪陪自己又如何?既能令太皇太后满意,又能叫自己揽得一时的快活。

    毕竟,能过人的日子,谁愿意活成鬼呢?

    左右不会亏待她——若他没能熬过去,死了。以大母物尽其用的性子,他的后面,还有二弟三弟可与之相配,耽误不了她!

    而若他成事了……小皇帝怔了怔,摇摇头,叹气,哪那么容易呢!

    他静静地凝视着这几张麻纸,忽而笑了,既为这说不上来是荒诞还是天定的缘分,亦为她这笔鬼见愁的字——他这个做师父的,任重道远啊……

    “解决了!”就听拓跋澄大咧咧的笑声自外面传来。他撩帘入帐,却见小皇帝正对着三张麻纸发呆,惊奇道:“两宫下了这么长的旨意?”

    拓跋宏手腕一翻,迅速将信笺折好收入怀中,面上已恢复惯常的沉静:“不是这个。”他抬眸看向他,“你方才说,解决了?”

    拓跋澄在小皇帝对面盘腿坐下,抓起案上酪浆一饮而尽:“可不是!将才,那细作已当众处置,拓跋太兴亦回去了。”

    他抹了把脸,两根手指点了点桌面,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压低声音道:“正如陛下所料——一床大被安天下!两宫当真不愿在讲武前撕破脸。”

    小皇帝呷了口热茶,笑了笑。

    “阿诞呢?”

    拓跋澄得意道:“前几日,我刚把宝骑纤离割爱给他妹妹,陪剧鹏督军换防这种小事,可不得他去?”

    哦!原来纤离是匹马呀!想到冯妙莲信上说的,小皇帝不禁白了拓跋澄一眼,心里有些不舒服——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马,都爱往女郎身边凑!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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