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肆夜会

    三月初时,扶摇镇大雨连绵数日终得见晴,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却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

    先是乡下水患冲垮不少良田村舍,一时间城里粮价疯涨。后有城中不少富户被屠戮灭门,各家各户人心惶惶,扶摇镇遍处哀声怨道。

    与此同时闫家灭门谣言四起,有人针对县令当天言论进行批判,毕竟当日并非只有闫家被灭门,城中还有多处于遭殃的富户,县令将所有过错归于闫家明显是不实信息。

    或许是碍于官府威压,没人敢当面质疑县令的决定,可事后在场百姓回忆起时,就算迟钝之人也会察觉不妥之处。

    于是乎,县令大人不作为,导致城中惨案频发的传言流散开来。

    官府针对此等谣言不得不采取措施,街道上巡查的官差衙役都多了不少。

    又临一次检查,书肆掌柜半眯着眼睛瞧画像的人,指着那个画样道:“闫少东家谁不认识,人都没了半个月,棺椁不还在闫家废墟里摆放着。”

    官差抽出另一张画像,“那这上面的人你认不认识?”

    掌柜看一眼,撇撇嘴,“我这间书肆人这么多,老夫也不是谁都认识。”

    见他次次都是这样油盐不进,来巡查的衙役公事公办地收了画像,“你要是见到这两人,务必要及时上报官府!”

    掌柜从容不迫地点点头,目送官差离开后,叫来小二看店,他则是转身走向后院去。

    阳春三月季,东市书肆后院内,弱柳轻摆枝梢,探出头一只身穿黑白衣的胖喜鹊,正叼着嫩枝飞往屋檐泥巢。

    闫凝身穿鹅黄裙装蹲在一块花圃前,她发梳精细云髻,簪着两只碧翠素雅简约玉钗,双臂绑着襻膊,露出一截皓白小臂便于劳作。

    她正全神贯注地手拿一把小铲,小心谨慎地给刚栽上的杜鹃花培土,杜鹃花蕊病恹恹地垂头耷脑,闫凝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摸向放在脚边的喷壶。

    一只素白小手上沾着褐色泥土,在脚边划拉来又摸回去,两个来回间没拿到想要的东西,她不满地蹙眉低头看去,哪儿有喷壶的踪迹。

    闫凝锁起眉头,眼底闪过着急,继而不悦抿唇,焦急之色尽显,再不抓紧时间,日头升上来土质变硬可不能栽花了。

    末了她朝水井方向喊道:“谢怀,打个水怎这般慢?”

    不远处,谢怀单手提着水桶正仔细地对准喷壶灌口,另只受伤手臂被绸带束缚在胸前不得动作。

    得知闫凝着急,他朝花圃那个鹅黄身影望去一眼,口中忙不迭应答道:“来了来了,马上就好!”

    他颇为用力地下压水桶,喷壶本就小巧,顷刻清水漫涨上来。谢怀不曾想力气用过头,脚下来不及撤离,一桶水一半到入喷壶,一半洒在他鞋面上。

    谢怀踹了踹脚,对湿了的鞋子毫无无波,似乎已经对此种事情习以为常。

    他丢下水桶,反手利索地给喷壶盖上盖,笑颜如花地屁颠屁颠拎起就朝花圃走去,“水来了,姐姐还需要我做什么?”

    闫凝从善如流地接过喷壶,刚要让他去扶着花枝,后院进来个朴素打扮的老学究,正是书肆掌柜姜老先生,他见谢怀又黏在闫凝身边打下手,一抹促狭之色自眼中划过,“谢郎君伤还没好利索,娘子又叫人家来帮忙,倒没个清闲时候。”

    闫凝知晓姜老先生是在打趣,压根没把他揶揄的玩笑放心上,只是眉梢一挑,好笑地打量一眼身残志坚的谢怀,“谢郎君可是认为我太过分?”

    “哪儿能的事儿,闫娘子素来人美心善,我能帮上娘子的小忙,实乃幸事一桩。”谢怀本就弯着的腰更低了,朝姜老先生灿烂一笑,到显得有几分傻里傻气。

    “多谢先生关怀,我自个一个人在屋内躺着也是无趣,倒不如出来走动走动,心情舒畅,伤势自然也好得快些。”谢怀笑得真挚,让人也不免被他身上洋溢着的愉悦情绪感染。

    姜老先生把二人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心照不宣地没再揪着不放,转口说起别的事情,“今日那些个官差又来了,这次还专门带了你们二人的画像,我寻思你们进京的事情再缓一缓吧。”

    闫凝浇花的手一顿,而后又接着给每一束都淋了遍水,这才站起身来,“叶县令还是不死心吗?”

    山匪劫城那日,她以假死为计,才得以瞒天过海成功带着谢怀离开,那时她就考虑到叶县令不会轻易相信她真死,所以连医馆都没敢去。

    先是来到书肆避风头,再让伙计去请来陈大夫救治谢怀。不曾想,一晃多日,叶县令竟然还是贼心不死。

    “你欠县衙八百石粮食的事情都传开了,他没了你,怎度过这次灾情,这不是日日打着巡查的旗号,明目张胆地找你。”姜老先生面露苦涩,店里的查访一次比一次严,这处本就是闫家产业,那些官衙恨不得一天查八次,书肆生意都快做不得了。

    “好些百姓都指望县城开仓赈灾,城外饿死的百姓尸体堆了一茬又一茬,县尉倒是勤勉,趁县令修养时段,在城外摆起布施铺子。”姜老先生捋了捋胡须,眼神清亮些许。

    闫凝不可置否的颔首认同,“没想到这个县令狗腿子竟也会做些实事儿,不过闫家都烧成那种鬼样子,县令还敢借由头说事,倒是死性不改。”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纤细白净的手臂在阳光下晃得人眼前挪不开眼。

    谢怀偷瞄一眼后,强行挪开视线,一语点破真相,“他那是没法子,闫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不作为噱头,他怎么给百姓一个交代,这事儿捅出去,他怕是得下昭狱都不为过。”他言之凿凿,语气坚定又沉稳。

    水灾泛滥,堤坝失修,富商灭门。这桩桩件件随便一个都能让叶县喝上一壶,若非他在扶摇镇中还有些根基,莫说封锁消息一个月,三四天此事就能传到知府跟前等待问责。

    猝不及防又听到这档糟心事,闫凝不免心烦,“真是贪心不足。”

    语毕,又且看谢怀他说的头头是道,俨然一副十分熟稔其中流程的样子,闫凝不遑多看了他几眼,谢怀失忆一事虽被自己拆穿,可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家世背景如何她一概不知。

    但见其对自己嘘寒问暖、瞻前马后的样子,闫凝不心动不可能。然而有魏楚之这个先例在前,闫凝又并非那种见异思迁的浪荡性格,虽说谢怀却是长得貌美可人。

    至少在弄清楚他的身份前,闫凝一定不会再把自己的心随意交出去。

    姜老先生对此看法不做过多细问,只是斟酌再三后,谨小慎微地提出个建议:“少东家若是需要,老夫倒是可以帮你们一把,只是,不知东家可有赈灾之法?”

    闫凝闻言神情一怔,隐约记起阿爹说过姜老先生也曾在朝为官,想必是见不得百姓疾苦,“我闫家粮铺还有些存粮,兴许能派上用场。”

    姜老先生得到答复后难得莞尔,“有了少东家金口玉言,老夫便放心了。”

    闫凝展颜一笑,双眸中透着微妙的情绪,“不过还要麻烦先生把刘管家找来,此事我需与他商定具体情况。”

    姜老先生应下,随后便离开交代人去办差事。

    闫凝目送他离开背影,内心之中五味杂瓶,叶县令或许不是个好官,但城中不缺为一方百姓出谋划策的豪杰。

    虽然归根结底还是要自己掏腰包,不过,这一次她是心甘情愿。

    “姐姐可是打算动用那些存粮?”谢怀视线随着她的方向看去,瞬息之间猜测出她的想法。

    ”扶摇镇管辖范围内的良田被毁,百姓为了口吃食不得已流离失所到处乞讨。”闫凝心底透亮得跟明镜一样,姜老先生一开口,她就猜出三分是奔着粮食来的。

    “这说来说去最重要的还是粮食问题,不然叶县令不可能逼着我在府衙面前承认粮食欠款。”人食五谷杂粮而活,百姓们衣食无忧,天下才能太平安稳。

    “这扶摇镇情况上报到朝廷还需些时日,再加上救济的粮草要运回到镇子上,一来一回都是功夫。”谢怀心里估算时间,尽量委婉地告知最真实的设想。

    闫凝眼眸微动,叫人看不出内心想法,“够了,我不怕时间长,怕的是没门路。”

    她闫家粮仓表面上是被抢劫一空,其实不然,实际上粮食早已被分散藏了起来。

    她口中粮铺那点存量哪儿够,她必须动用早先存下的那批粮。

    谢怀瞧见她脸上自信神采,心底莫名跟着安稳下来。他就知道,他凝姐姐从来都是心存大义的好姑娘,心性也比旁人坚毅百倍。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闫凝娇美侧颜,内心雀跃欢喜不已。

    等他随闫凝回京,必定要将姐姐带给二哥瞧瞧,谁让他天天唠唠叨叨没个正行地催自己娶妻成婚。

    他就要让二皇兄看看,这样惊才绝艳深明大义的奇女子,不比京城那些侯府高门里的贵女差。

    谢怀看她看得痴迷,满心满眼都是对闫凝的恋慕与崇拜,以至于连她什么时候扭过身都不知道。

    “你的手,不疼了?”闫凝神色晦暗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又蹲在花圃前伺弄花草,甫一望去,不大的花圃里各色名花异草争奇斗艳。

    谢怀对上闫凝狐疑视线时,迟疑一瞬,听见话语赶忙低头,正见自己手里提着喷壶,这倒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他正用的受伤手臂,提着个半壶水的喷壶。

    他双眸微瞪,赶忙慌乱间换了只手,忐忑地咳嗽两声掩饰什么,复而殷勤地继续给闫凝打下手,“姐姐还要浇水吗,我再去灌一壶。”

    日头渐升,春日暖阳里,两个人的影子在太阳下逐渐越来越近,相处时一颦一笑间,倒是分外和谐般配。

    当晚,月明星稀,暮色四合夜深人静时,城中灯火尽熄,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行驶到一处隐蔽小巷中停驻,从车上走下三个身穿斗篷头带兜帽的人。

    他们掩盖住样貌,躲避夜巡的衙役追查,在一处书肆面前叩响了门扉。

    不多时,门内打开,姜老先生手上捧着一盏微弱烛光,见到是三个人时愣怔了一瞬,不想斗篷下的人将脸凑近油灯。

    姜老先生脸上警惕之色立即瓦解,他探头在外左右扫视一番,确认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人,这才警惕小心地侧身让路。

    三人依次从小门挤进,姜老先生领着人径直去往后院方向。

    闫凝手提一盏黄灯坐落在院子凉亭中,谢怀依旧绑着半只胳膊,着急地在亭子前走来走去,“这个点了怎么还没来?”

    自约了刘管家前来相会,他们已然从傍晚时分等候到午夜三更,说不着急担心是假,就怕一时不查引来官府的人。

    闫凝手搭在石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观其淡然神色,竟没有半分急迫不安之色,“急什么,该来的总会来。这是第一次同他们联系,给些时间也无妨。”

    时隔大半个月,若非事出有因,她并不愿意与他们相见,正是为了保护闫家上下。

    实乃叶县令太过阴险,白天黑夜都设有巡逻队在街上游荡,美约其名防患再有歹徒袭城。

    正说着话,一阵窸窸窣窣脚步声传来,二人立刻止了声,神经都跟着紧绷起来。

    一抹昏黄灯火率先刺破漆黑浓稠如墨的夜色,照亮姜老先生那张熟悉的脸颊,和他身后跟着三人身影。

    见此,闫凝正襟危坐起来,眉头紧蹙不知缘由。这和她说好的可不一样,不是只联系了刘管家一人,那另外多出来的是谁?

    谢怀同样警惕心十足,长腿一迈挡在闫家身侧旁,确保发生意外能第一时间保护她的安危。

    似看破闫凝内心疑惑,姜老先生将手中油灯递给身后一个矮些的身影手中,语气轻快,“少东家你们聊,我就在外面给你们守着门。”

    他朝凉亭里的两人颔首,转身把时间留给他们几人叙旧。

    灯火在空旷院子里被吹的忽明忽暗,那人身后冒出一只皙白小手挡住吹来的风,保证灯火不息。

    此时,拿着油灯的人拨开头上的兜帽,露出张泪眼婆娑、神情悲戚的年轻脸颊。

    “沁云?”闫凝神色一顿,下意识将这个名字呼出口。

    随她话落,另外两人也解下兜帽,一老一清秀的面容在摇曳灯火下变得晦暗不明,可那沾染在睫毛上的点点盈盈水光,却让人怎么也忽视不掉。

    沁云鼻子一抽,眼泪便如泉涌,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说出来的声音喑哑难听,“娘子,你吓死我们了。”

    闫凝面露难色,要出口的话吞咽回肚子里,她与同样愣住的谢怀对视一眼,心虚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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