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将陈瑾安颀长的身影拉得忽明忽暗。他推开那扇沉重、刷着深棕色漆、带着冰冷黄铜门把手的家门,一股混合着昂贵雪茄烟丝和某种沉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熟悉得令人窒息,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他从操场上残留的阳光和喧闹中剥离出来,重新塞回这个名为“家”的精致牢笼。
玄关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冰冷而璀璨。佣人张妈悄无声息地接过他肩上的书包,低声说:“少爷,先生在楼上书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陈瑾安几不可察地点点头,脱下运动鞋,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那股寒意顺着脚心直往上窜。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又一下。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置顶的联系人“许嘉禾”后面跟着一串红色的未读消息提示。他指尖微顿,点开。
信息一条条蹦出来,带着那个女孩特有的、有点絮叨又无比真诚的关心:
【嘉禾】:瑾安,你到家了吗?
【嘉禾】:今天真的太太太感谢你啦!要不是你,我肯定错过闫西的精彩瞬间了!
【嘉禾】:[一个可爱的猫咪鞠躬表情包]
【嘉禾】:对了!差点忘了说正事!刚才在跳远那边,你弯腰帮我捡记录板的时候,我…我好像看到你后腰那里…有几道红印子?像是…伤?
【嘉禾】:[一个担忧的小狗表情]
【嘉禾】:你没事吧?是不是训练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还是…?你记得按时涂药啊!别不当回事!
【嘉禾】:我抽屉里还有上次我扭伤医生开的那个喷雾,效果挺好的,明天带给你?
【嘉禾】:一定要涂药!听到了没![一个叉腰生气的兔子表情]
陈瑾安的目光死死钉在“后腰那里…有几道红印子?像是…伤?”这一行字上。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涌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操场上被阳光晒得微热的皮肤,此刻只觉得一片冰凉刺骨。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仿佛这样就能挡住那几道隐藏在衣物下的、耻辱的印记。许嘉禾看见了?她怎么会看见?是在他俯身帮她捡东西的时候?那短暂的一瞥,她清澈的目光竟然捕捉到了这个他竭力隐藏的秘密?
一股混杂着羞耻、愤怒和深深恐惧的情绪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攥紧了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些伤痕——那不是训练留下的勋章,是惩罚,是屈辱的烙印,是他父亲陈秀全“爱的教育”留下的明证。每一道,都记录着一个“不够好”的瞬间,一次“不符合期望”的偏差。他痛恨这些伤痕,更痛恨让许嘉禾看到它们。在她干净明亮的世界里,不该有这种丑陋的东西。
就在他盯着屏幕,呼吸不稳,几乎要将那冰冷的金属外壳捏碎时,楼下传来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以及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
陈秀全回来了。
陈瑾安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头察觉到危险的幼兽。他迅速将手机锁屏,塞回裤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他强迫自己转过身,面向玄关通往客厅的拱门。
陈秀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保持得极好,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英俊却带着一种长期居于高位形成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脱下大衣,递给迎上来的张妈,目光扫过站在阴影里的儿子。
出乎意料地,陈秀全的嘴角竟然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这笑容非但没有让陈瑾安放松,反而让他心底的寒意更甚。他太了解父亲了。这种笑容往往出现在他心情“不错”的时候,而父亲心情“不错”的时候,常常伴随着更苛刻的要求,或是某种需要他付出代价的“恩惠”。
“瑾安,在等我?”陈秀全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刻意的亲切。他换了鞋,径直向陈瑾安走来,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规律、仿佛带着节奏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陈瑾安紧绷的神经上。
陈瑾安垂在身侧的手,在宽大校服袖子的遮掩下,悄然握紧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奇异地帮助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抬起头,迎向父亲的目光,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却努力维持着平稳:“爸,您回来了。”
“嗯。”陈秀全走到他面前,距离很近,近到陈瑾安能闻到他身上古龙水和雪茄混合的气息,这气息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和掌控感。他抬手,似乎想拍拍儿子的肩膀,陈瑾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只手最终落在了他的胳膊上,力道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像是在检查肌肉的结实程度。
“去书房。”陈秀全收回手,脸上的笑容未减,但语气里已带上不容置喙的命令。说完,他不再看陈瑾安,转身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铺着厚重波斯地毯的楼梯。
“嗒、嗒、嗒…”父亲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一声声,敲打着陈瑾安的耳膜。他站在原地,感觉脚底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包裹住全身。裤袋里的手机仿佛一块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提醒着他许嘉禾的关切和他父亲即将带来的未知风暴。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混合着雪茄味的空气呛得他肺部生疼。最终,他迈开脚步,跟了上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拖着镣铐。
二楼的书房,是整个家里陈瑾安最恐惧的地方。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后,不仅是他父亲处理公务的场所,更是他无数次接受“训导”的刑场。
陈秀全推开门,走了进去。陈瑾安跟在后面,踏入了这个熟悉的、充满压迫感的空间。
书房很大,装潢是典型的深色调奢华风格。一整面墙是顶天立地的深色实木书架,上面摆满了精装书籍,大多崭新,像是某种装饰品。另一面墙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此刻厚重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隔绝了外面城市的灯火。房间中央是一张宽大得有些夸张的深棕色实木办公桌,桌面光洁如镜,只摆放着一台电脑、一个水晶烟灰缸和一盏造型复古的台灯,散发着昏黄而集中的光线,将桌面的范围照得格外明亮,而房间的其他角落则隐没在更深的阴影里。空气里弥漫着上等雪茄的余味、昂贵的皮革味,以及一种陈年纸张和木头混合的、沉闷的气息。
最让陈瑾安感到刺眼和心悸的,是办公桌对面那张厚重的黑色真皮单人沙发。沙发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抽象油画,色彩浓烈而压抑。而在沙发扶手旁的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黄铜挂钩上,赫然挂着一根深棕色的、油光发亮的牛皮皮带。那皮带被盘绕得整整齐齐,像一条蛰伏的毒蛇,安静地等待着下一次噬咬。
每一次走进这个房间,陈瑾安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被那个挂钩吸引,每一次,他都感觉后腰那些已经结痂或正在愈合的伤痕开始隐隐作痛,甚至产生一种幻痛般的灼烧感。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走到办公桌前约一米远的地方站定,双手垂在身侧,微微低着头。这是他多年来在这个房间里形成的本能姿势——一种防御,也是一种无声的顺从。
陈秀全没有立刻坐到他那张象征权力的高背皮椅上,而是踱步到酒柜前,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他端着酒杯,转过身,靠在巨大的书桌边缘,好整以暇地看着站在光影交界处的儿子。落地灯的光线从侧面打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中,让他温和的笑容显得有几分莫测。
“瑾安,”他呷了一口酒,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家常的随意,“明天晚上,跟我去你许叔叔家吃饭。”
许叔叔?陈瑾安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和难以置信。许嘉禾的父亲?他父亲怎么会突然提起去许家?而且用的是“许叔叔”这样近乎亲昵的称呼?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对许家,特别是对许嘉禾那位性格洒脱、与父亲行事风格截然不同的父亲许正阳,评价并不高,甚至有些轻蔑。他脑中瞬间闪过许嘉禾刚刚发来的信息,那个担忧的表情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陈秀全似乎很满意儿子脸上瞬间的失态,笑容加深了一些,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放下酒杯,水晶杯底与坚硬的桌面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对,就是你许嘉轩叔叔家。”陈秀全清晰地吐出许嘉禾父亲的名字,语气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亲热,“你许叔叔和许阿姨,复婚了这么久,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聚聚。正好明天周末,两家人一起吃个饭,好好庆祝一下。”
他停顿了一下,向前微微倾身。虽然隔着办公桌,但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像面具一样挂在嘴角,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和掌控,牢牢锁住陈瑾安。
“瑾安,”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循循善诱的腔调,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陈瑾安心上,“明天,记得表现好些。”
“要懂事,要有礼貌。见到许叔叔许阿姨,要主动问好。餐桌上,少说话,多听。人家问什么,好好回答。对嘉禾那丫头……”
提到“嘉禾”两个字时,陈秀全的语调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像是掂量着什么,又像是在暗示什么。
“……也要热情点。你们不是同学吗?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陈瑾安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父亲的话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耳朵里。庆祝许家复婚?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他父亲陈秀全什么时候关心过别人家的家长里短?这顿饭的目的昭然若揭——许正阳这几年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在政商两界的人脉越来越广。父亲是想借这个机会攀附,巩固他自己的利益关系网!而让他“表现好”,把他当成一件展示品、一个筹码推出去,无非是为了给这场虚伪的社交增添一层“家庭和睦”、“子□□秀”的光环,以博取许家的好感,为日后的合作铺路。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恶心和愤怒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他的人生价值,似乎永远只存在于他能否满足父亲那无休止的野心和面子!他只是一个工具,一件装饰品!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点微薄的刺痛感几乎要被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恨意淹没。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轻微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咯咯”声。手臂上的肌肉绷紧,微微颤抖着,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他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脚下深色地毯上繁复而冰冷的花纹,仿佛要将那里盯出一个洞来。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下颌线绷出凌厉的线条,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吞咽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滚烫的岩浆。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落地钟的秒针在不知疲倦地走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清晰得如同鼓点,敲在陈瑾安濒临失控的神经上。雪茄和威士忌的味道混合着书卷的陈旧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包裹着他。墙上那条盘绕的皮带,在昏暗中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散发着威胁。
陈秀全没有催促,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儿子沉默的抵抗。他太了解这种沉默了,这是幼兽面对强大捕食者时本能的恐惧与不甘。他享受着这种掌控感,享受着自己施加的压力在儿子身上产生的反应。他拿起酒杯,又抿了一口,冰块融化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陈瑾安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逡巡,带着审视和评估。那目光如同实质,落在他僵硬的肩背、紧握的拳头、低垂的头颅上,仿佛在丈量着他的屈服程度。后腰上那些被许嘉禾无意瞥见的伤痕,此刻在紧绷的肌肉下,开始隐隐作痛,像是在提醒他反抗的代价。
“如果你不表现好……”
陈秀全终于再次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凝滞的空气。他放下酒杯,身体离开桌沿,向前踏了一步。这一步,瞬间拉近了他与陈瑾安之间的距离,也使得他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儿子。
“……你只道原因的。”
最后这七个字,轻飘飘地从陈秀全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没有疾言厉色,没有具体威胁,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具杀伤力。它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陈瑾安记忆里所有关于这个房间、关于那张沙发、关于墙上那条皮带的恐惧闸门。
“原因”?他当然知道“原因”!那“原因”就是墙上挂着的皮带!是父亲暴怒时扭曲的面孔!是书房门紧闭后传来的沉闷声响!是母亲在门外压抑的啜泣!是自己咬紧牙关不敢发出的痛呼!是后背上纵横交错、新旧叠加、永远无法示人的耻辱印记!是每一次“不够好”之后,被剥去尊严、如同货物般接受“矫正”的酷刑!
“你只道原因的”——这句话就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父亲对他最赤裸裸的警告和羞辱。它轻描淡写地否定了陈瑾安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价值,将他彻底物化,暗示着他的“表现” 直接决定他将要承受的待遇。
轰的一声!陈瑾安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极致的屈辱和恐惧的拉扯下,发出了濒临断裂的哀鸣。紧握的拳头颤抖得更加剧烈,一股狂暴的力量在他四肢百骸冲撞,叫嚣着要冲破这令人窒息的牢笼!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吼出积压多年的愤怒、质问和不甘!他想砸碎眼前这冰冷华丽的桌子,想撕碎墙上那幅虚伪的油画,想把那条该死的皮带扔进火里烧成灰烬!
然而,就在那股毁灭性的冲动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
裤袋里的手机,隔着薄薄的布料,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是许嘉禾。一定是她。也许是看他没回复,又发了一条信息来追问?也许是又一个担忧的表情包?也许……是那句“明天带喷雾给你”?
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震动,像一束极其微弱的星光,穿透了笼罩在他心头的厚重阴霾和即将喷发的火山灰。许嘉禾那张带着关切和明媚笑容的脸,毫无预兆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浮现。她清澈的眼睛,她递给他记录板时指尖的微温,她看到林闽西夺冠时兴奋的欢呼……还有,她信息里那句带着笨拙关怀的“一定要涂药!听到了没!”。
这束光太微弱了,不足以驱散黑暗,却足以在狂暴的怒海狂潮中,投下一块小小的、名为“她”的浮木。
如果他现在爆发,如果他在这里忤逆父亲,后果是什么?他不敢想象父亲会如何震怒。他更不敢想象,明天……他还能不能出现在许家?还能不能……见到许嘉禾?父亲那句“对嘉禾那丫头也要热情点”,此刻听来,竟像是一个扭曲的、通往她身边的通行证。
去见许嘉禾……
这个念头像一盆冰水,带着刺痛,也带着一丝近乎绝望的渴望,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他胸腔里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
“呼……”
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吐息,从陈瑾安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逸出。他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此刻,那紧绷到极致的指骨,却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的速度,一根、一根地松开。每一次指节的松动,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那紧握的拳头,最终,还是慢慢地、完全地松开了。
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形血痕清晰可见,微微渗着血丝。
他依旧低着头,视线模糊地盯着地毯上的花纹。额前垂落的碎发遮住了他眼中翻涌的所有激烈情绪——屈辱、愤怒、恨意、恐惧,以及那一点点被强行压下去的、对光明的渴望。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依旧紧绷如石的身体,泄露着他内心惊涛骇浪后的余波。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破碎嘶哑,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知道了,爸。”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陈瑾安全身的力气和灵魂的重量。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屈辱的烙印。
陈秀全看着儿子松开拳头、低下头颅、最终吐出顺从话语的全过程,脸上那抹“温和”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实了一些,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感。他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嗯,这才像话。”他重新坐回宽大的高背皮椅上,身体陷入柔软的皮革中,姿态放松而惬意,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酷刑从未发生。他拿起桌上的文件,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漠,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出去吧。记得换身得体的衣服,明天别给我丢人。”
陈瑾安没有再看父亲一眼,也没有看墙上那条皮带。他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厚重的红木门。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他拉开门,走了出去,再轻轻地将门关上,隔绝了书房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雪茄的气息。
走廊的灯光比书房明亮许多,却同样冰冷。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让他后腰那些伤痕的刺痛感更加清晰。他闭上眼,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钝痛。
裤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他缓缓掏出手机,屏幕亮着,还是许嘉禾的信息:
【嘉禾】:瑾安?你没事吧?怎么不回信息?真的记得涂药啊![一个焦急跺脚的小猫表情]
陈瑾安看着屏幕上那个焦急的小猫表情,看着那句反复叮嘱他涂药的话,看着“许嘉禾”这个名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仰起头,死死咬住下唇,将喉咙里那股翻涌的哽咽强行压了回去。走廊顶灯刺眼的光线让他眼前一片模糊的白。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刚刚松开拳头的手。掌心,那几道渗血的月牙伤痕清晰刺目。他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触碰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名字——“许嘉禾”。
冰凉的屏幕,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