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一个“尹女士”，“丈夫”，“受伤”，“报警”，这几个词持续刺激着尹永年脆弱的神经，混杂着这段时间里被迫待在家里的愤恨、看着变成男性的妻子的厌恶和曾经在镜子里所看到的自己形象的屈辱，在脑海中形成粘稠的回声，几乎将他的理智撕成碎片。

    他猛地抬头，眼眶充血通红，仿佛困兽被逼至绝境。

    “我……我……”他喉间发出破碎的吞咽声，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他嘶吼出声，声音带着颤抖的尾音。

    他恨这种失控，恨警察的窥探，更恨姜谷玉那副冷静得令人发狂的模样，仿佛所有痛苦都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下个瞬间，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手指神经质地痉挛抖动！

    茶几上的茶具被他一把扫落，瓷杯、茶壶、托盘在撞击地板的瞬间炸成尖锐刺耳的声响，碎片如冰雹般四溅，茶水混着茶叶在地面泼洒开来，蜿蜒成一片狼藉的暗色河流。

    “什么女士！什么丈夫！我告诉你们，我才是男人！我才是她男人！我想对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们来管什么闲事！你们这些瞎子！分不清男女的瞎子！”他歇斯底里地放声尖叫着，眼球凸起，血丝密布，双手在空中挥舞，碰倒了置物架上的花瓶摆设。

    所有人惊愕的目光凝聚在他扭曲的脸上，陈警官注意到他的话语，脑海中什么异样一闪而过。

    尹永年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像有两只铁锤在颅内敲击，这段时间妻子反复提起他的精神问题，在他耳中化成尖锐的嘲讽，仿佛所有人都认定他有精神病，应该被锁进精神病院。

    他试图捂住耳朵，但妻子的声音依然从指缝间渗进来腐蚀着他的理智：“吃饭……你该吃药了……别闹了……”

    旁观者惊讶的脸在他眼中扭曲成可怖的面貌，仿佛对他的轻蔑与同情。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们也觉得我是个精神病是吧？！你们才有病……这个世界疯了！”

    陈警官在混乱中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关键词——精神病。脑海中如闪电劈过，那些姜谷玉的伤和她与尹永年之间古怪的氛围突然有了答案：尹永年精神失常，而姜谷玉深爱着“妻子”，在默默承受与隐忍。

    他一时心情复杂，望向姜谷玉的眼神多了一丝敬佩与同情——这个“男人”，竟能在如此风暴中维系表面的平静，甚至不惜隐瞒真相。

    尹永年猛地扑向离他最近的陈警官，手指向他的脖颈掐去，陈警官心中一惊，迅速侧身闪避，同时伸出双手钳住尹永年疯狂挥舞的手臂，指节抵住他手腕的关节，力道沉稳而精准。

    陈警官低声呵斥：“冷静！尹女士，你冷静！”但尹永年却像失控的机器，双腿乱蹬，膝盖撞向陈警官的小腹，力道惊人。

    姜谷玉这时冲了上来，慌忙拦住狂乱的尹永年，一手揽住他剧烈挣扎的腰身，试图将他从地上提起，一手抓住他疯狂挥舞的手腕。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尹永年手臂的皮肤，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却丝毫不敢松开。

    混乱间，姜谷玉的衬衫被尹永年蹭开，露出一小截腹部青紫的伤，新旧交叠，有的泛着青黑，有的泛着黄褐。

    段警官眼尖地发现了，可失控的局面容不得他再说什么，就被陈警官猛地拽住胳膊，踉跄着后退。

    段警官被拖着后退，却仍挣扎着回头大喊：“姜先生，要是还有什么事，请务必联系我们！”

    姜谷玉勉强分出心神，冲他点头：“谢谢警官……”

    一时不察竟被尹永年溜走，他抓起地上倒着的白瓷花瓶，奋力将它向两位警察掷去！

    花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呼啸的风声，段警官脸色骤变，陈警官猛地将他扑倒在地，两人狼狈滚向一旁。花瓶“砰”地碎裂在玄关处，瓷片飞溅，其中一片擦过陈警官的手背，划出一道血痕。

    随着两位警官的离去，大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室内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着的石英钟滴答作响，割裂着凝滞的空气。

    往常尹永年一有不顺便会拿姜谷玉出气，但现在他什么都没做，也没有力气再闹腾，沉默地蹲到客厅角落缩成一团，身体仍在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呜咽，像受伤的幼兽。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那双手纤细而苍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这双手，为何如此陌生？为何如此无力？

    姜谷玉瘫软在沙发上，衬衫凌乱地敞开，腹部的淤痕在灯光下格外刺眼，仿佛一道道无声的控诉。

    她端起刚刚唯一幸存的自己的茶杯，轻轻抿一口。已经冰凉的茶水入喉，苦涩与茶香同时在舌尖蔓延，她微微眯起眼，喉间滑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良久，直到尹永年停止撕扯自己的头发，也不再发出痛苦嘶哑的声音，姜谷玉才迈步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双臂将他拥入怀中。

    尹永年的呼吸凌乱，浑身的冷汗将衣服与皮肤黏住，身体冰冷而潮湿，脚底洇出一小团血迹，是他刚刚踩在了碎瓷片上。

    姜谷玉的怀抱宽阔而温热，让他想起以前无数个与妻子相拥而眠的甜蜜的夜晚。

    他浑身颤抖着，将脸埋进她颈窝，嗅到她发间残留的果木香的甜美和一丝茶叶的清苦，那香气如丝如缕，缠绕着他的鼻尖，令他恍惚间产生一种不真实的安宁。

    “你很难过，永年，”她的声音低沉而舒缓，不是以往的婉转，却也能够听出独属于她的温柔，“但不需要害怕，因为有我陪你。没有人会理解你，但我可以——与你有着相同遭遇的我可以。”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他后颈，力度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却又带着某种不容抗拒。

    姜谷玉收紧手臂，扶他起身，手掌在他腰侧停留，力度刚好让他感到被支撑，或者被掌控。

    尹永年踉跄着倚靠在她身上，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踩在血迹与瓷片上，却仿佛失去了痛觉。他抬头望向姜谷玉，她的侧脸在光影中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明亮得惊人。

    浴室里，水汽氤氲成模糊的屏障。姜谷玉调试水温，指尖掠过他时，动作比云雾更轻柔。沐浴露的泡沫在她掌心膨胀成细密的棉花，却在尹永年裸露的皮肤上泛起细微的战栗。镜面模糊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她的呼吸始终贴在他耳畔，在水汽中纠缠不清。

    “我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没有什么是不能彼此共享的。”伴着舒缓缠绵的玫瑰香味，妻子的话语如同沁了毒的蜂蜜，一滴一滴渗进他融化的大脑。

    她的手指滑过他腰侧时，他感到一阵酥麻，仿佛有电流窜过脊椎，身体不由自主地软倒在她怀中。

    吹风机的声音轰鸣如白噪音，姜谷玉精确地拨开每一缕湿发，指腹按摩头皮的力道令尹永年几乎昏沉。玫瑰精油的香气在空中弥漫，按摩油渗进肩颈时，他感到被揉捏的肌肉逐渐松弛，而她的声音如催眠的咒语：“永年，永年……”

    他闭上眼，任由她摆布，意识渐渐模糊，仿佛坠入一片温暖的迷雾。

    当一切结束以后，姜谷玉将尹永年抱上床的动作像摆放一件精致的瓷器。房间一片昏暗，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挤进来，洒下一片清辉，她坐在床沿，手指抚过他眼角的晕红。

    “明天会更好的，因为我会保护你。”她的承诺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他闭上眼，在梦中被蝴蝶困进怀中。

    黑暗的房间中，她看着他，缓缓露出一抹笑，瞳孔泛着诡异的亮，像两枚浸泡在盐水中的玻璃珠，透出冰冷的生机。

    永年，永年。

    我的丈夫，我的妻子。

    -

    房间的金属门把手映出尹永年苍白的脸色。

    冷光在不锈钢表面流转，将他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他蜷缩在门后，指节死死攥住门框边缘，金属边缘硌进掌心的纹路，留下一道深红的压痕。

    门外传来的对话像一根细针，不断刺入他紧绷的神经，每一个字都带着刺耳的回响，震得太阳穴突突发疼。

    今天是星期天，郑嘉来姜谷玉家中取一份文件，尹永年还是不愿意面对外人，更何况还是姜谷玉的熟人，便早早躲进了房间。

    郑嘉以为他不在家，坐在沙发上对姜谷玉感叹，声音带着惯常的爽朗：“姜哥，你真是不容易啊！”

    “什么？”姜谷玉递给他一杯咖啡，有点困惑。

    郑嘉嘿嘿一笑，往沙发背上一靠，二郎腿晃得茶几上的杂志簌簌作响：“别瞒着了，公司好多人都知道了！嫂子她这儿……”

    郑嘉指指脑袋，压低声音，“有问题吧？难怪前段时间你身上总有伤，姜哥你还能一心一意照顾嫂子，真是这个！”他笑嘻嘻地伸出大拇指。

    尹永年听到这儿，指尖剧烈颤抖，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像被掐住喉咙的困兽，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那些字句在耳膜上反复刮擦，像生锈的刀片。

    他想起上周三的深夜，自己蜷缩在浴室角落，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脸上，嘴里喃喃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

    他猛地转身冲进浴室，脚步在地板上敲出慌乱的鼓点。浴室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家里没有镜子，但光滑的瓷砖映照着他扭曲的倒影，他仿佛能从中看到无数双外人的眼睛，那些同情的、怜悯的、探究的目光交织成一张网，将他死死困住，令他作呕。

    他颤抖着伸手，指尖触碰冰凉的瓷砖，试图抓住一丝真实，却只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水龙头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姜谷玉送走郑嘉时，尹永年正站在洗手台前，脸色苍白，水珠顺着湿漉漉的脸颊滑入锁骨，像一只被暴雨淋透后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他盯着瓷砖上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仿佛那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被世界抛弃的怪物。

    她推门而入的动作带着一丝不容拒绝，衬衫袖口微微卷起，露出手腕突起的骨节，一步步走近。

    “别听郑嘉胡说八道。”姜谷玉的语气轻柔，试图抚慰他紧张的情绪，“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们。”手掌抚上他脆弱的后颈，轻轻揉捏。

    许久，见尹永年还是沉浸在不安中，姜谷玉暗叹口气，做了一个决定。

    “我们需要换个地方呼吸。”她说。

    尹永年抓住姜谷玉的手腕，力度大得让她皱眉，却又没有挣脱。

    “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