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了望河,阿洛十分不舍着将她送到岸边,终于注意到了怜青背着的江绮。
少年心思天真,忍不住对她说,“这些年好多人都跑来找春月宫救命,但一个都没能成,大部分人都找不到路,就算找到了,春月宫人也不会出手。”
怜青皱眉道:“我知道,五十年前,春月宫就在云崖之下。他们的子弟虽然性子古怪,却不会见死不救,毕竟是医修。”
“五十年前!”阿洛哈哈一笑,“光是这几年仙魔决裂开战,整个玄州就都变了大样,云崖都被荡平了呢。不过我知道春月宫在哪里,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给你指路,怎么样啊。”
这少年虽然天真,但自有一番狡黠机灵,不肯先跟怜青说是什么事,只要她先答应下来。
“阿洛,”怜青思索再三,诚恳道:“我如今身负性命攸关的大事,你如果想要我替你撑船二十年,我虽然是可以答应你,却不能保证一定做到。”
张见素跟着说,“你快告诉他说,我小鸡也是不会留在这里陪他撑船的。”
任谁都能看出阿洛的寂寞。
听了这话,阿洛本来高高翘起的唇角却飞快垂了下去,不高兴说道:“给你指了一条路而已,就要换二十年,你又不是傻子,肯定不会愿意啊,我又没这么想过!我只是想要你答应我,不管你有没有救活这个人,你都要回来,再坐我的船回去。”
怜青一时赫然,只觉得自己太像个老江湖混油子了:“……好,我答应你。”
“一言为定啊,沈念初。”
阿洛他人不能下船,只用这条竹竿指向了一个方向,“你看准了,得冲着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切记要用双脚行走,不可以使用半点术法,不然就会无知无觉着被春月宫的结界扰乱方向,这辈子就都找不到目的地了。而且这一路上无论遇到了什么,你都不能回头,也不能改变方向。”
记下了。
怜青感激道:“谢谢你。那你知道,此行的路程有多远吗?”
“不清楚,但据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可能要看春月宫那结界的心情。”阿洛飞快看一眼江绮潮红着的脸色,“……你快去吧,否则要赶不上救他了,再见。”
同年少的船夫分了别,怜青背着江绮,一步步向着指明的方向走去。
前方先是一从密林。怜青毕竟修了百年,一入此林,便觉察出周围的气压不同,而背上的江绮,身子骨似乎以更猛烈的速度衰败了下去。
小鸡端详着他的脸色,报告道:“他发高烧了,肩膀上的伤口也开始撕裂。免疫细胞被他体内的病毒攻占了。”
——感觉可以就地埋了。
深处的树木已是遮天蔽日,树冠茂密而广阔,粗壮的树干仿佛要捅到天上去,几线天光从缝隙中漏下,令人生畏。
怜青的额间有薄汗,“我能感觉到,江绮恐怕大限将至了。”
她的嘴唇不安地抿紧,腿上功夫不禁加快了些许,虽然心知此举无用,到底能宽慰些。
张见素不断帮她调整前行着方向,怜青略觉呼吸不畅:“也许是玄州这里的魔障之气让他变得更坏了。”
她一个凡人都觉得不大舒服,胸腔里闷闷的,有点喘不过气。小鸡却说,“你是被累着了吧,□□凡身,一直背着他走了七八个小时,这谁能受得了啊。要不然你就休息下?”
怜青摇摇头,“这点苦头我还吃得,只要能救他,都不算什么。”
倒不是矫情非要硬撑,只是阿洛暗示过她,这一路上的前行,其实约莫也是春月宫对求医之人的考验,虽说是医者仁心,但不拿出点诚意来,人家凭什么救你。
张见素亦是想到了这一层,叹了口气,又跳到了怜青的脑袋上,踮着鸡爪奋力向前看过去,“哎呀!沈怜青,前面好像就到了。”
怜青的精神为之一振,她背了江绮大半天,已经渐渐有些走不动了,闻言竟能加快了步伐,只是凑近一看,两人都不免怔了下。
前方,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冰河。
可身后的密林里温度怡人,还是初夏的感觉。眼前却已然是一片隆冬季节,天空中飘扬着雪花,河流里碎冰拍岸,不过水流清澈见底,看得出很浅。
“完了。”张见素喃喃道:“让你刚刚装逼,非要说什么能吃苦。”
只要你能吃苦,那你就有吃不完的苦。
“不算坏事。”沈怜青面无表情道:“起码能确定,我们确实在春月宫的结界里头。”
肯调出一条冰河让她受罪,总比消失不见完全找不到的好。
怜青试探着往河里伸出一只脚,立刻体会到了实质性的冰凉刺骨,感觉就像是被无数支冰锥戳进了腿骨里。
咬着牙,她缓缓趟进了这条冰河中,还好水流只及膝盖,令她能够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动着。
“你们这世界的结界真古怪。”小鸡觉得心惊胆战,“结界不应该是物理层面上的保护罩吗,怎么见青山的结界能吞你回家,这里的结界还能这么刁难人?”
“这种名为结界,实则是为圣灵。你也是呀,当年你化身为凤凰。而别的圣灵,选择了化身结界,驻守一方罢了。这种结界在整个修仙界里,亦是难得……”怜青的睫毛上已经结了层冰霜,牙齿微微打着颤,“这么多年,我也就只亲眼见过见青山的、还有这里的结界,今天也算是开了眼。”
“原来是我老乡啊。”小鸡琢磨着,“不对,也不是……算了,无所谓。”
它察觉到沈怜青的身子已经有些晕晕乎乎了,生怕她一头栽进冰河里去,绞尽脑汁不断寻找着话题,怜青虽说一直在勉力与它说着话,眼皮却是止不住的越来越重。
小鸡急得叽叽叽,随后难得直接喊出了声:“老乡,老乡你行行好中不中,别再难为这个小寡妇了,她的命本来就很苦!”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冰天雪地里。
老乡却是充耳不闻。
怜青身子重重一歪,江绮险些滑下去。她又立刻清醒了过来,重新把江绮背好,用力甩了甩头。
不能睡下,一睡过去,恐怕就醒不过来了。
但思维就仿佛此刻漫天飘扬着雪花,又乱又迷糊,她勉力又走了一刻钟,小鸡跟她说了些什么,也只知道机械性地应答一声。
快要支撑不住,就此闭上眼时,怜青的耳垂忽而被碰了碰。
她在冰河里趟了太久,整个人仿佛也成了条冰棍,浑身上下无一不是如雪般冰凉,而江绮的唇面却是温热着的,自己又太冰,温差巨大,她觉出一股被烫伤般的刺痛。
怜青喘了口气,艰难在冰河里往前迈步,试探性着叫了一声,“江绮。”
没人回话。
可是她能感觉得到,自己背负着的这具身躯,细微着动了动。
“他没醒呢,没准都已经死了。”小鸡心急如焚,“我说……要是实在不行,你把他丢在这里吧。总不能说是为了救他,害得你先死了吧?那还有什么用。”
他听得见。
怜青十分笃定。
在小鸡说要丢下他的时候,怜青的耳垂忽而又被温风轻轻的吹拂过,那是他的呼吸。
这个认知倒是让怜青宽慰不少,竟在此绝境中生出一线希望。
张见素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沈怜青,你再不把他丢下,我就要使用术法了!”
阿洛说过,但凡敢用出半点术法,春月宫的结界便会立刻把她们请出去。
“不。”沈怜青的嘴唇张不开来,牙齿似乎都被冻住了,用舌尖抵住牙关,她一字一字往外吐着,“如果我死了……你拿了幽微戒,自己走吧。”
但只要她没死,就会坚定地走下去。
“……兜里一共没二两钱,整的跟几百亿财产一样学人家立遗嘱。”张见素嫌弃不已,“一天天的净会穷嘚瑟了。”
沈怜青已经有些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骨骼了,只知吊着一口气,能往前一步是一步,还在坚持着告诉张见素:“我要救他。”
背上的人,忽而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像是刚从梦里醒来,眼睫的影子投在了沈怜青的肩上,缓慢地呼吸着。
沈怜青没有察觉到,张见素却是尖叫一声,“我的吗啊诈尸了!”
这声惊慌的话音尚未落下,小鸡又惊喜着叫道:“老乡,我老乡显灵了!”
前方豁然开朗,春景如画。
数百棵的繁盛樱花树在微风中盛开着,落花被轻轻卷起,与冰河这边的鹅毛大雪相撞着,彼此又归为虚无。
樱花背后,是一道低矮大门,仿佛江南小院阁,门上只有笔迹写意的牌匾:春月宫。
怜青腿间一酸,撑不住,竟是跪了下来。
她脚下的冰河正在消弭,河结成了坚硬纯白的冰,怜青就跪在这硬邦邦的冰面上,忍不住咳嗽几下,随后朗声说道:“青洲……沈念初。求求春月宫的仙人,救舍弟一命。”
五感在此刻又通透了起来,怜青听见江绮低低地“嗯?”了一声。
随后,那大门便被人飞快打开。
却是一个身量不足六尺的少女,她相貌有些清冷淡漠,然而表情却是有些吃惊,“竟真有人能来到这里,稀奇。”
“漂亮姐姐,你来得不巧。”那少女打量着她,面上浮出了浅浅的抱歉:“我们春月宫人已都死绝了,我却又不修医道,不能帮你。你还是快点回家去寻些其他法子吧,阿瑾会把你送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