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的烛火已燃至过半,灯花噼啪作响,映得凌溪沐指尖的古籍书页忽明忽暗。
她将那卷《魔族部族变迁录》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指腹把“姜氏夫人被擒天界途中遇袭,下落不明”那行字磨得发亮。
关于姜焱母亲的记载依旧停留在这冰冷的字句里,而那枚玉佩的渊源,更是连半点新的蛛丝马迹都无。
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与窗外魔鸦的低啼交织在一起。
凌溪沐盯着书页上模糊的魔文拓印,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念头。
反正眼下关于过去的谜团卡得死死的,往前一步是迷雾,原地不动更是耗死,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去看看姜焱寝宫里的那幅画像。
那些日子在回廊间飘进耳朵的流言,“姜大人的白月光”“与画中女子一模一样的脸”;
父亲凌旭临行前郑重的警告,“他心中的执念足以让旁人沦为陪衬”。
还有镜中自己这张与传言高度重合的脸,所有零碎的疑点像散落的珠子,而那幅画像,分明就是串起一切的线。
说不定画上藏着什么被忽略的细节,或是能勾动她脑海中半分模糊的记忆碎片,哪怕只是一丝熟悉的气息也好。
念及此,凌溪沐猛地站起身,案上的墨锭被带得滚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乌黑。
她顾不上收拾,攥紧衣袖便往殿外走,可脚步刚迈过回廊转角,看清前方那座宫殿的轮廓时,又硬生生顿住了。
姜焱的寝宫伫立在幽冥宫最深处,朱红的殿门紧闭如铁,檐下悬挂的魔玉风铃在晚风中轻轻晃动,发出细碎而清泠的声响,却半点驱散不了那股生人勿近的肃穆。
宫墙由深黑色的玄铁岩砌成,表面流转着淡淡的魔气,连月光都似被隔绝在外,只在阶前投下浓沉的阴影。
幽冥宫虽从未限制她的行动,可寝宫是姜焱最私密的地界,是他处理要务、安放心事的地方。
而那幅画,听流言里的语气,更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刺,碰不得也提不得。
自己这般冒然闯入,若是真触了他的逆鳞,别说再查玉佩的线索,恐怕连这偏殿都未必能再住得安稳,搞不好还会被直接扔进魔火狱,与之前那两个嚼舌根的魔侍作伴。
凌溪沐攥着衣袖在宫门外徘徊,靴底碾过阶前的碎石,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在这寂静的宫苑里格外清晰。
她探头往殿门的缝隙里望了望,只能看见殿内隐约跳动的烛火,连画像的边角都瞧不见。
“就看一眼,真的就看一眼,看完立刻走,绝不碰任何东西。”
凌溪沐咬了咬下唇,给自己打气,指尖悄悄抬起来,快要触到冰凉的殿门时又猛地收回,“他若问起,就说迷路误闯,凭着他现在对玉佩的执念,总不能真把我怎么样。”
正待再次抬手推门,身后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踏在石板路上,一步一声,带着不容错辨的存在感。
凌溪沐身子一僵,像被施了定身术般,连忙将手收回,背在身后紧紧绞在一起,指节都泛了白。
她深吸一口气,强装从容地转过身,对上墨鸦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墨、墨鸦侍卫。”
墨鸦的目光在她僵直的背影上扫过,又精准地落在她身后虚掩的寝宫大门上,语气平淡却洞明一切:“凌姑娘若是想进殿,属下可为你通报姜大人。”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像一面镜子,照得凌溪沐那点小心思无处遁形。
“不必了!”
凌溪沐脱口而出,脸颊瞬间泛起热意,连耳尖都红了。
她慌忙别开眼,目光落在远处翻涌的魔雾上,声音细若蚊蚋:“我就是……就是路过这儿,看看风景,没想进殿。”
说罢,不等墨鸦再开口,她便像被烧了尾巴的狐狸,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宽大的衣袖扫过廊柱,发出“唰”的轻响,背影仓促得几乎要小跑起来。
直到逃回偏殿,关上殿门的那一刻,她才捂着发烫的脸,长长地舒了口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凌溪沐趴在案上,脸颊贴着微凉的木纹,心底的念头却愈发强烈。
那幅画里的秘密,她非看不可。
下次,定要找个宫侍换班最忙、墨鸦也不在附近的时机,亲自去探个究竟。
而她在宫门外徘徊又折返的模样,早已通过暗线,一字不落地落入了姜焱的眼中。
寝殿内,姜焱正坐在案前批阅魔文卷宗,那些记载着魔界部族纷争、灵脉异动的文书堆积如山,墨色的字迹在微黄的宣纸上蜿蜒。
墨鸦轻步走进殿内,躬身将凌溪沐的动静一一禀明,连她咬唇打气的细微动作都未曾遗漏。
姜焱听完,缓缓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烛火跳动间,他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快得如同错觉。
他本以为这只急着查玉佩线索的小狐狸,性子定然是急躁的,定会沉不住气直接闯进来,没想到她竟比自己预料的更能忍。
那份徘徊时的犹豫、抬手时的试探、被撞破后的仓促,像只偷食不成的小兽,倒让他觉得有几分意思。
“她没再过来?”姜焱抬眸问,目光落在卷宗上,却并未真的看进去。
“回大人,凌姑娘已回偏殿,此刻正在翻看书卷,只是……看得并不专心。”墨鸦如实答道,他方才路过偏殿,隐约听见里面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却不见半分专注的气息。
姜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连墨鸦都未曾察觉。
他从未想过阻止凌溪沐去看那幅画像,甚至算得上“欢迎”。
画中女子是刻在他骨血里的执念,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存在。
凌溪沐若是真见了画像,看清那眉眼间与自己相似却截然不同的温婉,那是经历过岁月沉淀的柔和,而非如今这只小狐狸浑身带刺的锐利,或许就能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比如以为凭着一张相似的脸,就能替代旧人,又或是妄图借着这份“相似”,从他这里套取更多关于魔界、关于玉佩、关于过往的秘密。
“不必管她。”
姜焱重新拿起狼毫笔,蘸了蘸墨,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她若真想来看,拦也拦不住,倒不如让她看个清楚。倒是藏书阁那边,盯紧些她翻找的典籍,若有涉及炎脉、姜氏旧事或是神族秘闻的,立刻报来。”
“是。”墨鸦躬身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寝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姜焱放下笔,目光缓缓移向墙上的画像,眸色渐深。
画中女子身着月白纱裙,站在一片盛放的曼珠沙华间,眉眼弯弯,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周身仿佛萦绕着淡淡的光晕,连背景里的血色花海都染上了几分温柔。
这凌溪沐的沉得住气,反而让他多了几分探究。
这只藏着血煞与秘密的小狐狸,究竟是真的对画像“敬而远之”,还是在酝酿着更大的动作?
她这般执着于自己的过往,执着于玉佩,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单纯想找回记忆,还是……另有所图?
姜焱指尖摩挲着案上的玉镇纸,眸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倒要看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偏殿内,凌溪沐确实如墨鸦所言,根本没心思看书。
她将古籍翻得哗哗作响,书页在手中几乎要被揉皱,眼神却涣散着,根本没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魔文上。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回廊上听到的流言,那些“温婉似水”和“唯一慰藉”的描述,像种子般扎进心里。
还有上次在藏书阁,姜焱提及“她”时那讳莫如深的模样,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都让她心痒得像有无数只小虫在爬,抓心挠肝的难受。
“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大不了被他骂一顿,总比在这里瞎猜强!”凌溪沐猛地将书拍在案上,站起身来,下定决心。
这一次,她没再犹豫,连外衣都来不及理平整,便借着暮色的掩护,往寝宫的方向走去。
此刻已近亥时,暮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幽冥宫的宫侍们正忙着换班交接,廊下的灯笼刚被点亮,昏黄的光线下人影晃动,倒成了最好的掩护。
凌溪沐低着脑袋,将大半张脸埋在衣领里,借着廊柱和宫墙的阴影,轻手轻脚地溜到了姜焱的寝宫门外。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的殿门并未关严,而是虚掩着一条缝隙,隐约能看见殿内跳动的烛火,甚至能闻到一丝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那是姜焱常用的熏香,清冽中带着几分沉郁。
凌溪沐深吸一口气,指尖抵着冰凉的门板,缓缓将缝隙推得大了些。
她的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目光越过门槛,径直落在了正对殿门的墙上。
那幅画像比她想象中更大,几乎占据了整面墙。
画中女子的容貌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五官轮廓、眉眼弧度,甚至是唇角那抹浅浅的笑意,都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片段里的自己完全重合。
凌溪沐的呼吸骤然一滞,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就是过去的她。
可下一秒,强烈的割裂感涌上心头。
画中女子的温婉柔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像春日里的暖阳,能驱散一切寒意。
而如今的自己,周身总带着挥之不去的锋芒与疏离,连指尖都沾着未散的血煞,稍不留意便会伤人伤己。
这分明是同一个人,却又像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好看吗?”
一道低沉的男声忽然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惊得凌溪沐浑身一僵,指尖的门板“吱呀”一声轻响。
她猛地回头,撞进姜焱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对方不知何时竟站在了她身后,周身的檀香气息将她完全笼罩,连呼吸都变得滞重起来。
“我、我就是路过……”凌溪沐慌忙后退半步,脚后跟不小心磕到了门槛,差点摔倒。
她连忙稳住身形,眼神闪躲着,不敢与姜焱对视,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先前鼓起的底气瞬间泄了大半,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慌乱。
“刚、刚好走到这儿,听见殿里有动静,就想……就想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蹩脚的借口连她自己都骗不过,更别说心思缜密的姜焱。
可姜焱却没拆穿她的谎言,只是侧身让开位置,示意她看清墙上的画像:“想看便看,不必躲躲藏藏。既然来了,就看个清楚。”
他的目光落在画像上,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有提及画中人时,眸底才掠过一丝极淡的温柔,快得让人抓不住,“只是别想着从她身上找到你的影子,你们,从来都不一样。”
姜焱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凌溪沐的心湖,激起更汹涌的困惑与波澜。
他分明盯着画像时,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珍视与怀念,那是藏不住的深情。
可转头对她,却又笃定地说“你们不一样”,仿佛完全没将她与画中人联系起来,甚至连一丝怀疑都没有。
可凌溪沐看着画像上那熟悉到骨子里的眉眼,心底早已确定,那就是过去的自己,绝不会有错。
她按捺住翻涌的情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凌溪沐抬眸望向姜焱,目光坦诚中带着刻意压制的急切:“既然姜大人说我们不一样,那可否告知,画中这位姑娘,名叫什么?”
这是她此刻最想知道的答案,知道了名字,或许就能顺着线索,找到更多关于过去的痕迹。
姜焱的目光从画像上收回,落在她脸上,墨色的眸底深不见底,像藏着无尽的深渊,看不出半分情绪。
“你不必知道。”他的声音冷硬如石,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连语气都带着几分拒人千里的疏离。
“为什么?”
凌溪沐追问着,往前踏出半步,目光紧紧锁着姜焱的眼睛,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她于你而言定然极为重要,不然你也不会将她的画像挂在寝宫,日夜相伴。可既然如此,连名字都不能提及吗?还是说……你在刻意瞒着我什么?”
她不信姜焱看不出画像与她的关联,这般明显的相似,除非他是瞎子。
姜焱的讳莫如深,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回避,一种不愿触碰的过往。
姜焱眉头微蹙,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几分,原本萦绕在他身上的檀香气息仿佛都变得冷冽起来。
“不该问的别问。”他的语气添了几分警告,眼神也冷了下来,像淬了冰的刀子,“我让你看画像,是让你看清你们的不同,不是让你打探她的过往。记住你的身份,凌溪沐,别越界。”
凌溪沐被他的态度刺得心头一堵,像被人狠狠攥住了心脏,连呼吸都觉得疼。
可她不肯罢休,眼底的倔强被彻底激起,她迎着姜焱冰冷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姜大人这般遮遮掩掩,难道就不怕永远找不到起死回生之术吗?”
她刻意加重了“起死回生”二字,目光紧紧盯着姜焱,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动容,她不信他不在乎,不在乎他母亲的下落,不在乎玉佩的渊源,不在乎那些被掩埋的过往。
可姜焱像是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又或者是刻意忽略了。
他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波动,只有一片漠然,仿佛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他说完,便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内殿,玄色的衣摆在烛火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现在,离开这里。”
脚步声渐远,最终消失在内殿的屏风后。
凌溪沐站在原地,望着那幅画像,心底的疑云愈发浓重,像被墨染过的雾,散不开也化不去。
姜焱明明对画中人情深义重,为何偏偏不认她?
是他知道些什么隐情,比如她失去记忆的真相,比如她身上血煞的由来,所以才刻意隐瞒?
还是……过去的“自己”,藏着连她都不知道的秘密,那些秘密太过沉重,沉重到姜焱都不愿让她想起?
凌溪沐抬手,指尖轻轻触碰着殿门的木纹,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最后看了一眼画像,转身离开了寝宫,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逃回偏殿的凌溪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头上的玉簪都扯掉了,青丝散乱地披在肩上。
她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猛地将自己摔进软榻里,软榻上的锦缎被面都被她揉得皱成一团。
画像带来的冲击还未消散,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却又无比温柔的眼睛,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姜焱的讳莫如深又像块闷石压在心头,明明新的线索就摆在眼前,触手可及,却被他死死掐断,这种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憋屈,比毫无头绪时更让人难受百倍。
更让她头疼的是,画像的出现彻底坐实了一件事:她的过去,定然与姜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不是旁人的闲言碎语,不是父亲的过度担忧,而是刻在画纸上、藏在姜焱眼底的铁证。
他们之间,定然有过一段她遗忘的过往,一段深刻到足以让姜焱铭记至今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