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青梅二斗,盐渍半日就可去涩,晾干后取糯米,再加以白曲、甘草、茯苓片......
梅苼敛眸养神,将梦中重复循环的记忆理清,直到梅子酒的配方记得滚瓜烂熟,顿感一股清凉之意从胸口处迸发。
她勾出系着红线的梅花玉佩,眉头拧紧,昨夜她晕晕沉沉,便是它弄出来的动静吗?
那昨夜的梦境,莫不是也是它造成的,可为什么是昨夜?
梅苼握着玉佩沉思良久,终不得其法,只得作罢,抬眼观察四周。
入眼的是雕刻着蝶恋花的檀木床柱,绣着喜上眉梢的蜀锦软烟罗帷帐垂挂着,使她看不清外面。
刚撑着手坐起来,不料右手传来一股痛意,引得她倒抽口凉气,只一眼,她倏地变了脸色,素衣衣衫裹着身躯,昨日外袍已然不见踪影。
所以,是谁带她到这处?
梅苼心中存疑,可细细想来也没个定数,就此挑起帷帐挂在银帐钩上。
甫一落地,还未喊人,床檐垂下的金丝流苏铃铛闻声摇晃,发出清脆响声,恰时屋外传来女子的轻声试探:“夫人?”
梅苼的手微滞,几息后喊她进来。
一个容貌讨喜的丫鬟率先打开门,进了屋后和其他丫鬟皆小心翼翼,依次放下手中的精致玉碟以及一壶茶水。
梅苼环绕屋内,大体观察了遍,她的旧衣物正好好地搁在床头的小木桌上,待摸到了那块绢布,她心下稍松。
俏丽丫鬟小步移至她的身前,笑眯眯地躬身问安:“夫人,可要小食?奴婢特意备着些滋补的燕窝羹,适合夫人调养身体。”
见梅苼摸索那旧衣袍,她眸光微动,轻声解释:“没有夫人的吩咐,奴婢们不敢擅自挪动。”
梅苼道了谢,这才把目光转到丫鬟身上,心中带着些疑虑:“这是何处?你又是谁?这夫人又是何意?”
边说,梅苼也没闲着,将旧衣袍打开准备换上,可惜的是衣袍不仅裂了个口子,加上有一处脏兮兮的还带着些味,实在穿不了了。
彩玉一时愕然,这话的意思,眼前这姑娘竟然不是府上夫人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的彩玉发懵,待她细细想了想才娓娓道来:“奴婢名为彩玉,这儿原是许富商的宅院,而奴婢曾是这儿的丫鬟,后来,许富商家中落魄,宅子便被一位大人买走,昨夜大人抱着夫人回府,奴婢......奴婢这才认错。”
说到这,彩玉睁着一双圆眼,眉眼间迸发出喜意,壮着胆子问她:“姑娘竟不是府上的夫人吗?”
“不是,你可知那位大人姓甚名谁?”
“奴婢不知,昨个晚上还是大人第一次来这宅子呢。”
说到这,彩玉面露羞涩,喜不自禁:“谁知大人竟容貌俊美,风度翩翩......”
话落,她仿若知晓自己说了什么,眼中闪过惊慌,急忙摆手:“姑娘,奴婢没有......”
“嗯。”
梅苼打断她,毫不在乎这丫鬟有什么心思,不过既是容貌极佳,竟让她莫名想起昨夜那男子,想来他面貌也不差。
看来极大可能便是那蒙面男子带她回来,这里怕就是他的府邸。
一想到又要和裴府的人接触,她就烦闷不已,连屋内桌子上的一些小食都没吃,就随手拿了件外衣穿上。
身后的彩玉嘴唇微张,疑惑道:“姑娘,你......”
梅苼抱着小包袱,打起精神去推开那扇屋门,门刚一开,突如其来的强光钻入她的眼底,迫使她紧闭双眼。
再次抬眼,梅苼抱着包袱的双手一颤,睫毛扑腾半天,脚步不由地退后了几步,心神顿时紧张起来。
门口的男人极高,负手而立于屋前,遮掩了强光,面容隐在阴影处,更显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如渊渟岳峙,少有人敢与他对视。
看来摘掉面巾,他这容貌确实如她所想一样,确实俊美。
他神情不辩,凤眸微压,就这么俯视着她,语气既温和又危险:“这是去哪?”
梅苼抿唇暗骂,心道,去哪儿和你有关系吗?
面上却恰似惊艳,退至门后,怯怯道:“不知公子是?”
她疑惑地望着他,一双眼眸似水般柔软娇弱,仿若荷花尖尖,等着引人采撷。
见此,裴玦眼底微沉,跨过门槛后吐出一句:“出去。”
梅苼听完,下意识跨出一步,不过还未出门就被男子一把拉了回来。
彩玉应声出门,将门掩上,眼中泛出一抹轻蔑。
门一关,方才尚且宽敞的屋子此时略显逼仄,甚至有些难以呼吸。
“爷救了你,招呼不打就急着走?”裴玦自顾自地落坐,手指微动,示意了一下。
梅苼只得揪紧包袱,握着茶壶给他倒了杯茶水,闻言略显惊讶,十分感动:“昨夜竟是公子救了小女吗,公子之恩,小女无以为报,来世当牛做马......”
一声轻笑打断了梅苼的话,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不妙。
“不用来世,现下爷就有一桩麻烦事,姑娘可愿助我,对了,你名姓乃是?”
见状,梅苼无语凝噎,果然和昨夜一样蛮不讲理。
只是话既已说出口,她面露惭愧:“小女青柔,大人的事便是小女的事情,不知......何事困住了公子,可小女力薄,怕助不了几分。”
她顿了顿,决定还是不将自己的名字告知,随口编了个。
裴玦垂眸,转了转手中茶盏,语调不咸不淡:“三月之期,你助我脱去一桩婚事,爷不仅放你离开,还补你一份南下路引,如何?”
这话说的明显,也就在明示他就是昨夜的蒙面男子,也知晓她丢失路引等出行之物。
这女子方才眼底的了然之意,显然认出了他,裴玦也无意和她弄些迷障。
“你若不愿,也无碍,爷那长随还在为你找寻燕京家人,不过片刻,便能传来消息,还望青柔姑娘稍等。”
此话一落,梅苼寒毛尽数炸起,心惊胆战,难不成他全知晓了,是了,她本就没有什么燕京城的家人,一切都是昨夜为了离开而胡诌的,谁知......
她掰着手指,咬着唇瓣,暗自沉思,这哪儿是求助,分明是威胁。
裴玦目光悠悠,见女子始终不出声,便撩眼去瞧,视线不经意间落在梅苼腰处,这次的衣裳足够贴身,勾勒出她细瘦的柳腰,大掌轻轻一捻便可握住。
他喉咙微紧,猛灌了一杯凉透的茶水,轻咳一声提醒:“可想好了?”
面前女子眉眼低垂,只那背脊挺直,与他所猜测的女子身份好似有着天壤之别,裴玦不免迟疑,她真的是青楼逃匿之人吗?
可今个早上,韩舟便将调查结果传与他,这燕京城是有几位找寻女孩儿的,只是容貌都对不上。
而青楼那等低下之处确有搜人的迹象,容貌也有几分相似。
况且她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也丝毫不惊慌失措,看似柔弱害羞,实则是伪装的把戏。
他不由暗想,这样毫不避讳地与男子相处,除了世家大族,便是青楼酒肆。
如此一想,他心中莫名的心思也就淡了淡。
梅苼思忖,纠结之中,裴玦也不催她,屋内愈发静默。
“裴玦,你......”
青遥照常一身红衣,猛地推开门,乍一看屋内这场景,平日话多的他也不由一个缄默,哐当一下将屋门拍地作响。
几息后,他复又打开门,仅看了一眼就关门。
在第三次打开门时,裴玦终于耐心耗尽,将手中的茶杯精准地抛到那人身上:“滚出去。”
青遥苦巴巴地接住茶盏,在屋内两人身上转了转,喜意漫过眼梢:“得嘞。”
话落,他关上门,躲在门后偷听。
裴玦还未出口训斥,谁知那女子突然出声,细声细气:“好,望大人记得三月之后给我一份路引。”
没有路引,她便出不了城,上次跟着太子妃一行人侥幸出城,而下次呢,若是哪一次被逮到,八十仗下去焉有命在?
见状,裴玦了然一笑,心道她和那寻常女子果然没什么不同,一时间,他心怀不喜。
只见裴玦随意颔首,神情冷冷:“跟上。”
梅苼轻吐口气,若有所思,心中固然诧异于他竟是裴玦,可随之而来的是燕京的一个老传闻,使她心安。
裴玦深爱太子妃已久,这么多年未娶妻就是为了太子妃。就连身边一妾,备受宠爱,也是与太子妃有些关系,可见裴玦情深意笃。
当下她先假意答应,再寻个机会脱身便可。
一时间梅苼悲喜交加,喜的是有机会离开,也不用费劲巴拉地去寻黑市伪造,也许遇上个骗子,到城门检查被抓得不偿失。
悲的是好不容易逃出狼窝,又入虎穴,以及与太子妃相似的这三分容颜。
幸好她会一点化妆,是时候捡起来重新学学了。
不过这人如此阴晴不定,她能相信他吗?
罢了,且走且看。
—
安和堂
当下,梅苼掐进掌心,心狠狠揪起,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处角落,直至眼睛干涩:“青柔乃是大爷的丫鬟,自然皆听从大爷的。”
果真不能信!
梅苼心中苦笑,她需得重新做打算。
那大老爷裴仲何用力抚掌,肆意大笑,口中的肥肉还未嚼完,连带着手上也有些油腻,他舔舔唇:“那还不来你大老爷这边,多点眼力劲,为老爷我斟酒?”
见如此,裴玦搁下筷子。
他还未出声,素来和蔼的裴老太太抚着额头,恼怒着斥责:“仲何,你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和你儿子抢人,你说说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当年那事,你是不是还没放下?”
话落,裴大老爷脸色阴沉,大骂了两声,挥袖离去。
看着大儿子如此不留情面,裴老太太呼吸急促,转眼间屋内兵荒马乱。
身旁的贴身丫鬟急忙从隔间拿出一药瓶,在裴老太太鼻口处一晃而过。
裴老太太轻抚胸口慢慢恢复过来,随即拉住近身的裴玦,缓缓道:“你放心,这个家你爹说的不算。”
“他也是多年的心病了,你也别怪他,咳咳。”
裴玦吩咐韩舟前去请宫中凌太医,安慰道:“祖母切勿忧思,孙儿心中有数。”
这顿饭也是匆匆结束,裴玦走时,裴老太太还让他带些桃子,念叨他少时就爱这一口。
裴玦摇头:“孙儿早已不爱那味。”
“那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明个吩咐膳房去买。”
“青梅。”
他余光落在那酸中带涩的女子身上,情绪外泄的她,看着不似午时以及昨夜那般虚假。
裴玦嘴角微勾:“虽酸涩,却也回味无穷。”
可这夏末,哪来新鲜的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