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

    夜过子时,书房

    烛火摇曳,裴玦端坐首位,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面前翘头案桌上除了些许文书,还有一封未完成的奏折置在其中。

    他居高临下,缓缓拿起正中的奏折,端详片刻,脸色越发深沉,许久未言。

    只见案桌下方一道身影正打着颤,反复抬起宽大的衣袍,擦拭着额间细密的汗珠。

    此人身形臃肿,圆脸阔额,着绯色官袍,以金线绣锦鸡补子,年纪大约在五十上下,兵部尚书严渊抖了抖唇瓣,状似惭愧:“下官得知都督大人前来燕京,却未曾去迎接,实属有罪,望都督大人责罚。”

    此话一出,室内空气陡然静谧。

    裴玦应声摆手,身后长随韩舟闻风而动,从怀中拿出那本记载着军中物资的账簿,走到严渊面前,双手奉上。

    严渊见到它,脸色突变,而后如同恍然大梦般初醒,猛地跪倒在地。

    账簿放置在他的眼前,恰时一股小风袭来,将它吹得哗哗作响,纸张上数个人名若隐若现,良久,严渊的头越来越低,直至磕到冰冷的大理石上。

    裴玦撩起眼皮睨了他一眼,语气极为平淡:“严大人,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如今本都督受你之乱,被圣上下令归京,彻查此事,你以为如何?”

    严渊两股抖如簸箕,战战兢兢,音容惨淡:“下属乃都督大人一手提拔至此,如今之过,皆在己身,还望都督大人给下属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下属定然......”

    话还未说完,裴玦将手中的奏折甩落至严渊额上,冷笑一声:“你若是知晓得将功补过,本都督还用回这一趟?”

    裴玦话锋一转,声音仿若带着刀子,密不透风地刺向跪着的人。

    “刺杀一事你知晓几分?”

    严渊突感一阵寒凉无形地缠绕脖颈,窒息感直冲天灵盖,他瘫软在地,哑然失声。

    此时,不用底下那人说什么,裴玦已然知晓,他长叹一声:“本都督自认待你不薄,你又是如何回报的?严渊,你为了一个庶子,竟然昏头至此?”

    听到这,严渊连连磕头,不管不顾地求饶,眼睛通红,遍布惊惧:“都督大人,此事皆是我一人之错,还望大人绕过他们。”

    “兵部贪腐敛财,参与谋害朝中一品大臣,这其中哪个罪是你可以担待的?”裴玦捏了一下眉心,将视线落在那慌乱的人身上。

    严渊匍匐着爬向阶梯,直到被韩舟持刀挡住,方不能再上前一步,他心如死灰,老眼中只余荒凉寂灭:“都督大人,请都督大人明言!”

    片刻,裴玦握住兵部尚书印信,把玩了会,温和笑了笑:“你既背叛,便知下场。”

    “若你说出你背后之人,那一对母子,会好好的活着。”

    冰凉刺骨的一句话,直逼入严渊心脉,他哀啼一声,绝望闭眼。

    裴玦将奏折擦拭掉他额头上的血迹,扶他起来,温和又无情。

    “今夜再看看家人吧,韩舟,领他去。”

    清晨,书房外小厮反复扣响屋门,屋内仍悄无声息。

    他试探着推门进来,不过几息,他手中的水盆哐当一下砸向地面,嘶喊声惊乱一片驻足的鸟雀:“来人啊,快来人啊,尚书大人自戕了!”

    屋内绯色衣袍一闪而过,那人死前手中紧紧地握住了一快糕点。

    —

    另一边,裴府上上下下也忙活的紧,准备着迎接裴玦归来的宴席。

    裴府世代袭爵,不过自裴玦他爹那一代,因犯了大错,被新上任的圣上收回爵位,自此,裴府陷入低谷。

    好在裴府出现了裴玦这样才智斐然的大才,于年少便一举状元及第。

    可惜的是他之后弃文从武,也许上天不愿埋没此等人才,自从凭借一场以少胜多的战争名声大噪,得获少年将领的称号,就开始了镇守吴郡的生涯。

    当下已是手握权柄的一方总督。

    裴老太太的安和堂

    刚过了午时,这堂内就开始忙碌起来,小厮们忙着洒扫地面上的落叶灰尘,丫鬟们忙着搬花以及擦拭着精细的瓷器。

    裴老太太身边常年几位素净的贴身丫鬟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脸迎人。

    柳莺踏着小碎步从屋外赶来,后头跟着提了一筐水蜜桃的伙计,她进屋先向裴老太太行礼问安,随后亲手捧着一盏洗净得桃子端至桌子上。

    “姨祖母,听说表哥幼时最爱这桃,我便寻遍这集市,特地挑得这最大最好的桃子。”

    老太太慈和面目,额头上绑着一藏青额帕,衣着素净。

    她心思此时不在这上面,只简单赞扬了几句:“你惯是个会感恩的好孩子,你也费心了,快来歇歇。”

    话落,柳莺抿嘴羞涩,脸上挂着一派体贴温婉的笑容。

    今个她穿着一袭浅粉罗裙,衣料柔润,腰间系着一条银丝绦带,衬得身材纤细,面若新桃。

    “大爷的马车到府外了。”

    随着堂外小厮的一声叫唤,屋内几人都喜笑颜开,等着人进府。

    裴老太太近些日子病了,大夫称不可吹风,如若不然,她必然出府去接她的孙儿,她这心哟,急得很。

    裴府门外,一辆马车停在朱漆大门。

    裴玦还未彻底下马车,二老爷裴仲良见到了人就急忙迎上来,上下仔细地打量。

    自从吃了午饭他就被裴老太太赶出来等候。

    “这一路可安好?”

    商人消息灵通,裴仲良自从听说了昨个刺杀的事情,担心了许久,却也不敢和家里人说,将消息遮的严严实实的,就怕老太太听完身子又该差了。

    乍一看,这几年不见的侄子气势大变,差点没让他认出来。

    他下意识收回即将拍上他肩头的手,摸了摸鼻子。

    裴玦下车,温声回应:“一切都好,劳烦二叔等候了。”

    这下裴仲良更加别扭了,他一介从商之人,见到几年不见的侄子,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待他转身欲走,却发觉他这侄子还停在马车附近,正疑惑着,只见马车车帘掀开,一身姿袅娜的姑娘抱着包袱下了马车。

    而那侄子丢下一句跟着,便提步快走,浑然不顾身后的姑娘。

    马车被韩舟牵着从侧门而入,转眼间,只剩他一人在此。

    “姑娘,你是大爷的?”守门的仆役一双黄豆眼滴溜溜地转着,讨好的试探着。

    “丫鬟。”

    听此,门房面露挣扎,小心翼翼,生怕对方生气:“姑娘,咱们做奴仆的,只能从侧门而入。”

    顺着他手的指向,那女子也丝毫没有犹豫,绕路从角落的小门而入。

    仆役轻呼口气,继而笑盈盈地迎着二老爷从正门进屋,随后两门大关。

    堂内,裴府的大小主子们全部聚在一块,依次落座,裴老太太看着裴玦良久,眼里霎时又淌出些泪花。

    “孙儿,怎么瘦了许多,外面受苦了。”

    说着说着连情绪也有些激动,流莺见状,急忙从怀中掏出锦帕,熟练地给她擦泪,又扶着背安抚:“姨祖母,表哥回来了是好事,如今表哥又升了官位,好上加好,再说这病中要心情舒畅着才是,若这病情加重,表哥可要心疼坏了。”

    裴玦也开始劝慰,关心道:“祖母,孙儿在外一切都好。倒是祖母,身子怎又病了,可找了大夫瞧瞧?”

    “瞧了,大夫说老毛病了,将养着就成,一看我这孙儿回来,哪还有什么病?不说其他的了,来尝尝这菜,今个特意叫小厨房做的,都是你以往最喜爱的菜。”

    裴玦轻轻嗯了声,执筷夹回一块鱼翅,浅尝了一口,微微颔首:“还是和从前的味道一样。”

    伸手夹菜时,一抹粉白引了他注意,那桃子精心布置在他的面前,红润润的,很是显眼,他不由赞赏道:“这膳房采买办得不错,韩舟,去支些银钱,赏赐给膳房的人。”

    谁知裴老太太朗声笑了一下,拍了拍流莺的手:“这可是你这表妹的功劳,连这桌子上的一些菜,她也忙活了不少。”

    “噢?”

    裴玦随口搭理,朝柳莺敷衍地颔首:“表妹有心了。”

    正等着夸赞的柳莺见状,脸上暗淡了不少,从那人身上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怀远这次回来,官威倒是大了不少啊。”

    坐在裴老太太身边胡吃海喝,猛喝酒的大老爷倏地抬头,斜斜瞟了一眼裴玦,言语中夹杂着些阴阳怪气。

    不过就这么一眼,他收不回来了,眼睛彻底黏在了裴玦身后的那低着头安静站立的姑娘身上。

    “你身边这姑娘是哪家的?”

    裴玦顺应放下筷子,轻抬眼皮,悠悠地回望着这个多年不见的人:“父亲,她是我新收的贴身丫鬟。”

    此话一出,桌上都有意无意地端详了梅苼几眼,便很快收回目光。

    裴府大爷眼里放着绿光,大咧咧地丢下一句话,语出惊人:“爹最近缺个会文墨的丫鬟,我看你身边这丫鬟像个通墨水的,不若将她让给我。”

    二老爷正喝着酒,差点被呛到,忙给他大哥说好话:“你爹他老人家喝醉了,大哥呐,快多吃些菜,少说些话。”

    “怎么,一个丫鬟,呆爷身边做个通房不比当丫鬟好,你个从商的脑筋也转不过弯吗?”

    大老爷裴仲何重重搁下筷子,语气颇为不讲理,对着二老爷骂着。

    二老爷摇摇头,也不再管他,腹诽道:哪有儿子刚回来,没几句好话,光要儿子的丫鬟,还是贴身的。

    裴玦不置可否,脸上看不出喜怒:“父亲说得对,不过是个丫鬟,父亲开口哪有不给的?青柔,你说呢?”

    梅苼站在后头,闻言脸色一变。

    她抬眸看了看那喝醉酒后,红得腻人的一张胖脸,眼中满是贪婪和不怀好意,心下恶心的要命。

    此时梅苼的后悔达到了高峰,她一定昏了头,才相信了午后的那通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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