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黑浓,白日里绿意盎然的树丛被风雨摆弄的张牙舞爪,似鬼魅潜伏在大路两侧。
此刻,大路中间正停驻着的几辆马车和骡子,似乎已成为它们所要包围捕食的猎物。
而大路中间的人群好像并不惧怕周围树丛的虚张声势,反而皱着眉头,鼓起的肌肉任凭雨水冲刷,气喘吁吁的喊着号子,想要将为首陷入泥坑的马车推出来。
只是大雨滂沱,雨水转瞬间积满了泥坑,马车晃晃悠悠的还是未出坑中。
原本站在前方指挥的精壮男子见状,脚步一挪,来到不远处正撑着一把大油伞的圆脸白肤男子旁。
“主家,这雨太大!泥坑又太深了!兄弟们怕是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把车抬出来。他们都是正当年的,淋些雨,出点力倒是无妨。只是车里的货物精贵,要是淋坏,岂不是白跑北疆一趟。不如腾出一辆马车,将货物放进去。”
说罢,抬眼看了不远处泛着烛光的马车一眼。
整个车队的马车都用来运送货物了,除了那辆。
“不行!”圆脸男子不待考虑,立马摇头。“蒋武,你先让兄弟们用油布把货裹上一层放在骡车上,马车轻点,好抬,待抬出泥坑再放回去。”
蒋武闻言下意识的看了一旁已经接近湿透状态的骡车一眼,又听到主家坚定的语气,终究还是拱手吩咐众人先搬货物。
大雨席卷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冲散了车内的闷热。
沈咛夏伸出手,将怀中睡得满脸通红,扎着两个小团髻的女儿搂紧。
见她睡得正香,丝毫没有受到干扰,才微微叹了口气,睫毛低垂,望向车窗外的雨帘。
微黄的烛光洒在她皎白的侧脸上,光影交错间,美的脱尘,竟使人产生想要抚平她眉间愁绪的念头。
“阿咛。”圆脸男子不放心独坐在车内的母女二人,匆匆在车帘外叮嘱,“马车陷进泥坑了,一时半会出不来,你和臻臻安心在车里,不要出来。”
沈咛夏孤儿寡母的不方便下车帮忙,颇为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有个人曾经教给她一个法子,忙道:“蒋大哥,不若把前头马车里的东西先放我这。再在马车前轮处放上圆木,后方放上石块,前后两处的兄弟一块使力,说不定能将车从泥坑中推出来。”
蒋清听后,连连点头,“我也是昏了头,此法确实可行,恰好旁边也有现成的木头,这就吩咐人去。不过臻臻年幼,你前番遭了罪,身子也不大好。马车里的东西,我已经吩咐人安置好了,你和臻臻在车内好好休息。清源县离这不远,等马车出了泥坑我们就去清源县修整。”
见蒋清离去,沈咛夏才将车帘拉上。
这时,怀里的小孩动了动,小手揉揉眼,软糯地叫了一声,“娘!”
沈咛夏瞧见她白嫩乖巧的模样,总觉得爱不够,放软声调问:“臻臻,可是睡醒了?外面的车子坏了,蒋叔叔他们正在修,等修完了咱们就出发。”
沈臻眨了眨仍泛着困意的眼,将头重新埋进她的怀中,“娘,我还想困觉。”
沈咛夏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哄道:“睡吧,娘一直在这呢。”
北疆暗地里的刀光剑影到底是给孩子留下了阴影,身边一有些风吹草动,就会惊醒,要沈咛夏陪着才能安然入睡。
沈咛夏现在身边只有一个女儿,见她如此,哪舍得离开她半步。
想着等远离北疆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会好。
就在沈臻酣睡之际,车外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和凌乱的纷杂声。
暗寂的夜色,被突如其来的火光驱散。
车帘缝中透过来的声响让沈咛夏本能的觉得不妙,立马将睡熟的沈臻小心放置在身后的榻上,侧身将车窗隔开缝,凝神往外望去。
原本宽敞泥泞的大路上,此刻正被一队骑着高头大马,装配武器的甲士所盘踞。蒋清等人也被他们团团围着,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看着这幅肃杀的场面,沈咛夏脸色一白。
莫不是遇到了劫掠的散兵。
不,不可能。
一路一来她所看到的散兵只会冲散人群,砍杀抢劫,没有精良的装备和秩序,也没有这群甲士高大威猛。
就在气氛凝滞之时,原先围住蒋清一行人的甲士勒住马,依次让开一条道来。
只见一身着墨衣的高大男子,手持槊枪,从夜色中从容而来。
一阵阵的马蹄声如同鼓声敲进了沈咛夏的心中。
贝齿不由自主的咬住红艳的唇瓣,随着来人的接近,她的额头竟沁出了冷汗。
待看到那熟悉的俊脸和追随过来的凌厉目光,沈咛夏立刻将车窗关的严严实实,吹灭烛光,靠在车璧上,心乱如麻。
在雨夜之中碰上早已得罪彻底的旧情人,实在算不上一件好事。只盼着他只是路过,不会为难人,检查车队。
事与愿违,就在沈咛夏缩回目光之后,车外传来蒋清恭敬的声音。
“草民蒋清,拜见侯爷。”
沈咛夏一怔,时隔五年,故人已手握重权了。
裴寂收回望向不远处已然灯灭的马车,放在眼前身形肥胖,姿色平平无奇的蒋清身上,唇角勾起讽刺的笑。
这便是她千辛万苦选的靠山。
如此平庸谄媚。
蒋清一行人微微低着头,拱手片刻,见四周仍无动静,心中打起鼓来。
现朝政败坏,王室衰微,地方势力割据一方,相互吞并,烽烟四起。闹得黎民百姓家破人亡,沦为流民,更有甚者易子而食,每次大军一过,村镇无一不尸骨遍地。
定北侯裴寂原本只是其中一股小势力,但经过几年励精图治,渐渐势力壮大,统一了陇北四郡,一跃而成割据西北侧的雄主。
在他的治辖范围内,百姓能分到田地农具和耕牛,商贾亦能安心经商,不用担心被抽层层税。较之其他地方,陇北四郡可称得上安详之地。
蒋清走南闯北几年,自然晓得在乱世中能让老百姓活下去,当是对百姓抱有怜悯之心的仁主,也亦是杀伐果断的雄主。
这样一位人物在他问好时保持沉默,着实让人心里莫名慌张。
“蒋清?”
漠不经心的呼唤,让蒋清愈加小心翼翼。
“正是草民的名字。”
“你带着大量人马出现在我军搜查要犯的路上,意欲何为?!”
蒋清骇然,抬头急急解释,“侯爷!小人只是一行商,贩卖货物行至于此,陷入泥坑才滞留许久,与要犯毫无干系,更何谈妨碍贵人们搜查要犯。”
一旁的伙计和管事也纷纷站起来撇清与要犯之间的关系。
沈咛夏在马车中听得清楚。
裴寂不是个道德君子,但也不是随意践踏人命的暴虐小人。若蒋清等人真是他怀疑的要犯同伙,只怕还不等回话,就会被立即拿下,哪还会有分辨的机会。
此异常之举让沈咛夏提起了心,待要仔细再听时,身后榻上的女儿醒了,正揉着睡眼,冲她喊了一声。
“娘!蒋叔叔他们把马车修好了吗?”
稚子幼弱的声音即便被捂住了,但在雨声渐停的寂夜中,还是如此鲜活。
裴寂听到那一声“娘”,眸色愈发深寒,手一翻,将横在马前的槊枪提起,催马越过众人,径直往马车前去。
“侯爷!那辆马车上的是草民的家眷!小儿感染了风寒……”
蒋清见状,慌忙要上前阻拦。
周围的甲士岂能容忍他僭越,扑上前去将他压制住。
一旁的管事和伙计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求饶。
沈咛夏如何会听不清外头蒋清的呼喊,鼓起勇气站起身来想要掀帘出去。却被车帘前步步趋近的身影逼得倒退几步。
高大的身影如同嗜人的巨兽,挤进车内狭窄的空间。
还未真面,便已让她慌不择路。
许是被吓到了,沈臻眼中包着泪从榻上跌跌撞撞的爬下来,跑进她怀中,默默不做声,亦如北疆时。
沈咛夏在碰到女儿后,渐渐定下心神。
这么多年,她都已经有女儿了,想必裴寂也定然儿女双全。怎会计较前事。若他真计较左不过挨顿羞辱。只要安全,那也不算什么。
想到此处,愈发有了面对他的勇气。
正待要伸手时,车帘被一泛着寒光的锐利枪头抬起。
沈咛夏低头下意识捂住怀中女儿的眼。
待她抬头,裴寂身着墨色玄衣,头带玉冠,骨节分明的手持着槊枪,眼神幽暗,似笑非笑道:“妹妹,别来无恙否?”
这声似笑非笑的称呼,使沈咛夏难堪不已。
谁不知她当初是作为定北侯府的养女和亲至北疆的。
外人听到裴寂的称呼只当是他这人格外念情,能把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妹当成亲妹妹。
落到沈咛夏的耳中,就成了他还对她怀有怨恨的证据。
毕竟以他的性子,就算见到亲妹妹也不会说出此等话语来。
“妹妹为何不答,莫不是在北疆被荣华富贵熏得遮住了眼,忘记哥哥了?”说到此处,裴寂昂着头垂眸看她,神情着实高傲。
沈咛夏抿抿唇,边安抚已怕极了的女儿,边不卑不亢回道:“侯爷说笑了,北疆王妃已然仙逝,民妇担不起此称呼。”
裴寂捏紧手中的槊枪,看着她一幅冷然淡漠,恨不得与自己撇清关系的姿态,心被揉得生疼,恨不得也要她同样尝尝这等情意被人践踏的滋味。
“侯爷明鉴!她们确系是草民的家眷,与北疆,与要犯委实谈不上干系!”另一边,蒋清挣扎着抬头替沈咛夏开脱。
沈咛夏见蒋清被几名甲士压制在地,手脚俱被捆绑起来,白净齐整的脸上也沾上了泥水,狼狈不堪,心中一急。
“此事与他毫无关系!先把他放开!”
裴寂见她原本淡定从容的脸转为焦急担忧,与对自己的情态截然不同,胸内妒火直烧,命人将蒋清压至马车前,森然问道:“蒋清,你说她们母女二人是你的家眷?!”
蒋清顶着上头似要如大山般倾压下来的重力,冷汗直冒,战战兢兢间竟一时不敢直言。
“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撒气且冲着我来!”沈咛夏不愿见帮扶她许多的好友被裴寂折辱,强忍着泪意出言道。
怀中的沈臻许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惊惧和怒气,伸手揽住她玉颈,小声抽泣。
一对玉质般的怜弱母女,双双掩面而泣,便是再行事强硬的人,心中也泛起不忍之意。
偏偏有人却是不解风情,冷笑一声,“五年不见,你这番楚楚可怜的功力倒是见涨。”
说出来的话让沈咛夏心中微苦。
“坏人!”沈臻见一向不流泪的母亲落了泪,转过小身子,生气地冲裴寂喊了句。
此话一出,周围的甲士不约而同的上前一步。
沈咛夏泪痕未干,连忙将沈臻护入怀中。
幸而裴寂并未过多追究,冷冷的扫视沈臻那肥短的身子后,命人将她们连同车马压到了最近的清源县。
人已经在身边,总归有的是机会讨回以前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