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奉庚十六年的冬月初一,太商京都银装素裹,瑞雪压枝。

    王宫内,禁军肃立在卿华宫外,玄甲森森寒光映着雪色。

    殿内,铜鹤香炉飘出袅袅香烟。十余位妃嫔跪坐在地,美人们低眉恭顺,噤声危坐,随侍的宫娥伏跪在后。

    地砖冰寒,绯衣小宫娥见无人注意,迅速将衣摆垫于膝下。

    她悄悄转首向一旁的老宫娥低声嘀咕:“已经多少个时辰了,王后头次临盆,不会挺不过去吧?”

    老宫娥瞧上去阅历不浅,她低声呵斥:“安分祈福,王后和小公子若有闪失,满殿的人都要受牵连。”

    小宫娥扁扁嘴,目光不经意扫过后面紧闭的朱漆殿门。王上下令众妃前来祈福,此刻却宿在慕夫人处,她忍不住嘟囔:"王上怎么不来......"话音未落,老宫娥已背过身去,不再理她。

    金銮帘后的声音渐息,薄美人轻咳一声打破殿中沉寂。

    闭目养神的嫔妃睁开双眼,纷纷抬头向帘后看去,却不闻报喜声。

    众人疑惑间,有人掀开金銮帘走了出来,妃嫔纷纷跪直身子。

    "丞相劳心费力,特请大巫占卜,神言曰:王后诞子需汇聚六宫祥瑞。"侍女雨灵冷视众人,顿了顿:"而今王后生子辛苦异常,可见有人心不诚。"

    雨灵在殿前阶台上踱了几步,声音骤然冷历:“想是殿中的炭火暖人,让诸位嫔妃懈怠。就请众妃嫔入院祈福,至王后平安生产。”

    她轻眉淡目地回看了嫔妃一眼:“王后能不能诞下公子,就仰仗各位的诚心了!”

    妃嫔们悉悉窃语,雨灵一介宫婢不足为惧,只是她身后是出身裴族的王后。

    薄美人淡淡掀目,缓身提裙而起:“诸位姐妹是奉王上之命为王后祈福,殿外天寒地冻,王后驱赶众嫔下殿,岂非罔顾王上的颜面。”

    身披白貂的美人搭言:“妾身闺中时,见过自家姐妹生产,妇人产子后,便不再叫痛,如今寝殿内的声音平息,莫非王后已诞下公子?”

    一记掌掴随之而至,紧接伴着一声惊呼声。

    人群周围随侍的宫娥伏身跪首,鼻尖紧擦地面。

    雨灵下手极重,白貂美人踉跄倒地,青丝间的玉钗垂珠叮噹作响,葱指缝隙间浮现出鲜红的掌记。

    随侍的宫娥听到主子的惊呼,伏跪着的身子动了动,终没敢上前搀扶。

    扶坐在地的白貂美人不敢哭出声,只得轻声呜咽。

    “王后降子,内有医师隐婆看护,外有御前禁军守卫,岂容你非议。”雨灵一字一句,厉目看向梨花带雨的白貂美人。

    雨灵转目,薄美人迟然未觉,连忙收回探向寝殿的视线。

    雨灵察觉,冷笑:“薄美人关心王后,便是丞相牵心卿华宫。”

    薄美人睫毛微颤,面色瞬间染愠:“放肆,本宫是后宫之人,与丞相何干!”交在身前的纤手暗攥衣袖里侧的云纹暗记。

    雨灵不作过多言语,她走近薄氏,临阶下视:“薄美人既代丞相前来,不如随我入寝宫一瞧,好令丞相安心。”

    薄美人退闪的目光渐而安定,她面色染霜:“本宫若进去瞧了,有人便可认定本宫为丞相眼线。殿外就是禁军,本宫怕走不出卿华宫。”

    雨灵眼尾微挑,不容置疑地反问:“薄美人倍受王上恩宠,还怕出不了卿华宫?”

    薄美人暗咬贝齿。

    明眼人皆知,当今王上庸碌无为,大权渐被穆王、丞相分蚀。近年被王上抬举的裴氏得赐蟠螭王剑,升封禁军统领,授意襄助王室,实则是收巩王权,打压穆、丞。

    此刻的卿华宫外,玄衣禁军林立,奉守王后。

    薄美人静默迟疑。

    雨灵转身:“位卑者,逾规必罚。薄美人身为妾室,入卿华宫,是得王上赐令。”雨灵停步,稍稍回首:“若想出,就看薄美人能否识得尊卑贵贱、敬重王后。”

    须臾,薄美人退步欠身:“王后为后宫之主,妾身自然敬重。”她一字一顿:“望王后能荣诞嫡子,尊耀王室。”

    雨灵不作理睬,她转目看向其他妃嫔,无人再敢有异议。

    雨灵吩咐道:“来人,将各宫嫔妃的暖垫移至院内!”

    “是!”殿中侍女听命。

    妃嫔们看向薄美人,薄氏留伫了片刻,最后不甘地向殿门缓缓走去。

    侍女打开殿门,东风急切抢入,薄美人掩了掩衣物,回目暗剜一眼,抬足出了殿门。

    殿内妃嫔交头接耳的窸窣声凝滞。有人见状行了退礼,珠翠相撞的清响仿佛点燃引线,余下之人如惊飞的寒雀,裙裾扫过青砖发出沙沙声,殿内瞬间空了大半。

    偏那个穿绯色襦裙的小宫娥走在最后,寒风刀似得割着她的脸蛋,她鬼使神差回头,瞧见被东风掀起的金銮帘后。

    只一眼,她惊然地杵在那里。

    雨灵的目光划过众人,捕捉到停在门槛处的小宫娥。

    小宫娥面色苍白,她回过神,慌忙想要退下,被雨灵扣下:“王后那里正好还缺一个换水的丫头。”

    雨灵向殿内侍女递了个眼色,女侍随即上前将小宫娥带入王后的寝宫中。

    殿外,妃嫔们跪在飘雪的院内,她们冻得低首蜷躯,无暇抬目。

    殿内闲杂人已经退去,雨灵命侍女阖门,她转身走向殿中的一扇隐门。

    雨灵悄然打开机关,隐门中走出一位男子。

    雨灵向他欠身:“家主。”

    来者一身银白,不失威贵。他走进殿内,一身铺面而来的寒气引得周围烛影微微摇曳,明暗的烛光映出他成熟严俊的肃容。

    裴长嬴回眸,身后畏手畏脚的医官连忙跟了上来。

    雨灵领路,带二位悄然进了王后寝殿……

    次日卯时,青空微亮,曦光照入后宫的冷隅一角。

    少年掀起门帘,望向雪梢镶嵌的金光。

    “公子,别在门边站着了,当心冻着。”桐娘提醒道。

    白苏放下门帘,他看向阁内:“母亲,我想出去走走。”

    上座,一首素发的女子放下茶盏,望向窗外:“好久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天冷,莫忘披上斗篷。”

    白苏应着,接过递来银灰斗篷,出了门阁。

    “夫人,这样冷的天,公子冻坏了可怎么好?”在旁服侍的桐娘担忧。

    “苏儿心性如此,他自幼随我在冷宫受苦,我怎可回绝。”沈夫人轻叹了一口气。转眼想到今日王上举行庆贺嫡子诞生的庆典,担心恐发事端。

    她转身吩咐桐娘:“你且跟去,勿出差错。”

    “是,夫人。”

    白苏沿着宫墙走着,眼前的玉树琼枝、红壁银地极美。落雪喜近人身,如团絮纷扬,似飘蒲轻舞。白苏缓行其中,落寞的目光中有了几分温澈。

    迎面走来两位红衣宫娥,二人对他冷眼相看。白苏视若无睹,继续向前走去。

    红衣宫女对同伴说:“王后诞下嫡公子的喜事已晓瑜六宫妃嫔,你说她们到时会为小公子送上什么诞礼。”

    “小公子才不缺她们送的,光是裴统领送的礼物,就足够贵重,更别说王上会如何赏赐!”

    “是啊,今日正午王上会大摆宴席庆祝,到时候我们也可以犒劳犒劳自己的肚子了!”说着,她捏向同伴的肚子。

    另一宫娥连连挡住自己的肚子,笑道:“好了,我们事情办完了,还要告知雨灵姐姐一声呢。”

    二人端正了仪态,接着向前走去。

    一位绯衣宫女匆匆追上,叫住两人。

    “两位姐姐可曾在王后宫中见过我小妹。小妹昨夜在王后宫中祈福,今日其他宫人都已回来,唯有我家小妹未归!”绯衣宫女急忙询问。

    “你小妹是谁?”

    “同我一样身穿淡绯宫衣,身量是同行宫人中最小的。”绯衣宫女焦急,眼泪不由打转。

    两位红衣宫女目光交织,会意点头:“是曾见过,不过她当夜离开了卿华宫,你去旁处打听吧。”

    另一位附和:“偌大的王宫,人不会说不见就不见了,你再去找找。”

    绯衣宫女匆匆欠身离开寻找小妹。而两位红衣宫女对视一眼,未再言语,径直向卿华宫走去。

    白苏听闻她们的谈话并未多想,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宫墙尽头右拐,正是他疏解百无聊赖之地。

    那是一处荒废的铜花台,铜铁铸造的巧秀犹在。此刻风歇雪寂,铜花台更显箫寥。

    白苏正欲踏入,却发觉前处雪地上有一串浅浅的足印。

    他不由疑惑,此地偏僻,不该有人来过。

    忽然,他听到有人履雪而行,白苏连忙转身躲在一块巨石后,伸首探视。

    只见对方是一位白衣肃容的男子,他走至宫墙底,左右打量了一眼,白苏看清他的面容,男子却未察觉,他飞身上了宫墙,踏着檐上雪匆匆离开。

    白苏直身,向那男子离去的方向望去,顺着男人留下的足迹寻索。

    脚印在一树红梅下的乱石杂草处消失。白苏蹲下,看着枯叶荒草着意掩饰的痕迹,他信手拨开雪层和乱石杂草,向下探掘。

    冷土之中忽露出一角沾有血迹的衣布,白苏惊愕停手,脸上难掩恐慌。

    衣布中似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鼓动,想到衣布内是个活物,白苏加快了挖掘。

    他的手冻得通红,等掀开衣布,白苏不由跌坐,那布衣之中竟是一个婴儿。

    眼前的这个婴孩已然冻僵,只有小脚还在微微蹬着,白苏回过神,他忙摘下自己的斗篷裹住婴孩的身体。

    正当他不知所措,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白苏心惊肉跳,唯恐是那男子半路折返回来。

    他惊慌回头,所幸来者是桐娘。

    “桐娘!”白苏站起身来。

    “公子,这是……”桐娘惊讶地看向白苏怀中的婴儿,立即意识到此事不简单。

    她不敢久留此地:“公子,我们先回去。”

    桐娘抱过婴孩,带着白苏快步回到冷宫……

    .

    风雪渐渐静息,冷宫院内的杪夏采集雪水浣洗茶具。

    白苏与桐娘神色慌忙地赶回冷宫,杪夏放下手中茶具,跟着进了阁内。

    “母亲!”白苏推门呼唤。他匆促掀开帘子,身后的桐娘弓身而入。

    阁内,沈夫人缝绣用度之物,她抬首看向白苏,瞧清桐娘怀中用斗篷包裹着的,是一个僵紫的婴儿。她立即吩咐:“杪夏,快去请医师。”

    杪夏耽误不得,她掀起帘子匆匆跑去。

    “桐娘,将她放于暖床。白苏,你去寻些热水来。”

    白苏按母亲的指示去做。

    沈夫人走近暖床,看向奄奄一息的女婴,她眼尾瞄向身旁的桐娘:“桐娘,你去帮白苏煮些热水来。”

    “是。”桐娘离开。

    桐娘走后,沈夫人坐于床榻。女婴气息微弱,怕无法等到医师,她玉手伸向了女婴。

    沈夫人闭眼凝神,五指指尖汇聚出水滴大小的光珠,如萤烛般的白光透入女婴的身体,不久女婴的呼吸渐匀。

    门帘被再次掀开,风夹微雪卷了进来。

    桐娘和白苏端着热水快步走了进来,沈夫人走至一边,将剩下的事交给桐娘。

    “母亲,医师仍没到吗?”白苏见女婴孱弱,心急问到。

    沈夫人摇了摇头。

    白苏难沉住气,他掀开门帘欲去寻,恰好见杪夏带着一位矮小精瘦的医师赶了回来……

    阁外雪止,东风卧于枝梢,不禁寒的鸟雀飞落到地面上。

    一个时辰过去,女婴终于有了哭声。

    桐娘在旁照看婴儿,白苏忍不住凑前安抚哭声响亮的女婴。

    医师微微向座上的沈夫人低首行礼:“此婴能活下来,实属侥幸,需好好调养,以免长大后落下寒症。”

    “有劳医师了。”沈夫人说到,杪夏上前递给医师一盏热茶,医师摆手谢绝。

    医师眼珠一转,转而生疑:“敢问沈夫人,这女婴从何而来?”他的言中饱含试探之意。

    未待沈夫人回言,一旁的杪夏冷笑:“医师此言何意,夫人身居冷宫,恪守贞洁,不说冷宫门前鲜有人往,还有禁军巡查,连医师您这等救死扶伤之人进冷宫都要磨磨蹭蹭、三思后行,何况有什么别人?”

    医师赔笑:“姑娘误会误会,是我唐突了。”

    沈夫人浅笑:“医师有所不知,这个婴儿本是从长辛宫捡回,侍女见这孩子被弃,心生恻隐,才送来调治。医师怀疑并非无理,若是龙裔,乞容他人非议。”

    医师讪笑:“沈夫人说的是,小人就先告辞了。”

    医师走出宫门,回头看了一眼冷宫,不由打了个哼声:这沈夫人不简单,当年与邻邦晋平国的宁王不清不楚,最后却能以宁王义妹的身份嫁给了王上。如今在冷宫也过得闲雅舒适,不像是生活在冷宫的颓废妇人。

    宫医将那些宫中秘闻风史又在心中咀嚼了一遍,他摇了摇头,回过神:不管这些烦杂事了,晚些王上还要大摆宴席庆祝小公子诞生,我亦要去祈福。唉,偏偏在这之前来这冷宫,真是晦气。

    .

    正午冬阳正暖,王上于神恩台举办宴席。宴席上歌舞升平,酒席上宾客们觥筹交错。

    人群之中,一位禁军穿过庆贺的人臣,来至裴长嬴身侧,他悄声耳语:“昨夜那个的小宫娥已被割舌,送至罪奴所,无人发觉。”

    裴长嬴一如既往的平静,他转目望向凤位之上的王后,颦蹙的眉峰渐渐舒展,身旁的禁军自觉退下。

    宴会上笑乐声嘈杂,王上平息喧声后昭告天下:嫡公子取名祁清晏,寓意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新书推荐: 万径人踪 咸鱼穿书逆袭手札 月是故乡明 小狗精渣了白切黑后 暴富小技巧 年代港岛有娇宠:谢太她风华绝代 重生后,见一个扇一个 暗中着迷 落了俗 儿不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