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冷宫内的流苏亭亭如盖,迎风摇曳,枝间素白如雪的花团团簇簇,香气沁心。
两岁的南枝穿梭在院中晾晒的衣被间,垂长的棉被盖住她半个身子,她钻进柔暖的被褥间,摸着被褥纹路不一的绣纹,循着里面淡淡的阳香,向着前方明亮的被隙跑去。
南枝得了乐趣,在裯被间玩个不停。
南枝穿被而出,她笨拙地跑着,回身笑喊:“哥哥,哥哥。”
白苏坐于一旁的石凳上,漆发缠梨黄木簪半束,浅洛缣衣似晨晖裁剪。
他目容恬淡,出尘脱俗,深褐的眼眸泛出融化世僻的柔光,他手中剥着橘果,不时向南枝看去,嘴边衔着笑意。
不一会儿,南枝觉得疲乏,她脸上红扑扑的,径直向白苏跑来,扑进他的怀里。
白苏将南枝抱在石桌上,将橘瓣伸到她的小嘴前:“南枝,张口。”
阁内,杪夏将半坛清水注入红檀琉璃筒中,白如羊脂的花串与泛着幽幽朱光的筒身相得益彰,甚是好看。
白苏领着玩累的南枝进了阁,给她饮了一些水。南枝的头发被棉被蹭得乱茸茸的,杪夏笑说南枝顶了个鸟窝。
白苏将南枝抱到身前,南枝乖乖坐着,由他梳发挽丝。
白苏轻轻给南枝梳起散落的发丝,南枝的头发还未稠密,他一眼便留意到她耳后的红痣。
“南枝耳后的红痣越发明显了。”白苏回首看向母亲。
杪夏瞧了一眼:“一枚胎记而已,公子何必稀奇。”
白苏却道:“这枚胎记落在南枝的耳后,像是雪地的红梅,好看得很。”
杪夏上前:“公子在乎那浊斑何用,您是王上之子,在意的应是储君之位。”
白苏淡言:“圣君之位以贤能为先,不应以贵贱为论,天下贤才众多,我怎能相较。”
白苏看向南枝,目光温和了下来:“南枝将来若能慧敏仁德,她当圣上也未尝不可。”
杪夏还欲言,夫人清冷的目光向她看去,杪夏止了话语。
“无意王位倒也落得清闲。”沈夫人浅浅清笑,伸手逗弄南枝。
白苏听着南枝咯咯的笑声,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冷宫养就的人,若口中含冰,如烛豆映雪,烟热自会消逝之时,白苏也是如此。而有了南枝,他尘僻郁结的内心便有了一方温暖澄澈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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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朗气清,沈夫人将白苏叫到跟前。
“苏儿,你已到了入塾的年纪,母亲派人求了王后,王后已准许你去宫塾读书。”
白苏清楚母亲的用心:“是,母亲。”
“可南枝……”白苏放心不下南枝。平日两人情感深厚,南枝若不见他,必会哭闹。
见他似有愁意,一旁的杪夏安慰到:“公子安心,我自会照顾南枝。”
白苏放心,转而却调侃起杪夏:“你行事果决厉害,倒会吓到南枝。”
“公子难道忘了,你也是我照顾长大的。”杪夏身为沈夫人的贴身侍女,年岁不过十七,她机敏伶俐,有些小性子在身上。
沈夫人闻言浅笑:“苏儿放心,我也会照看南枝。”接着,她稍顿片刻道:“不过,母亲有些话要叮嘱你。“
白苏心中明白,他道:“母亲放心,孩儿清楚,遇事隐忍、勿与人冲撞。”
沈夫人欣慰点头。
次日,宫塾外。白苏抬首默伫,他一身云水白衣,腰间唯用一根玉簪绿细带点缀,透亮的日光照在衣装上,仿佛周身都泛着微微虚光。
白苏端视塾前的牌匾——向羲塾。
向羲塾只招收王候将相之子和有名望的氏族子弟,塾中讲学的夫子是颇具名望的前任太史闻云谏。
如今朝堂上,裴氏、穆王、丞相三足鼎立,控持百官。朝中,三股势力明争暗斗、结党排异,闻太史避其锋芒,自请开设学塾,远离朝祸。
白苏迈进学塾,便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他此身衣着在世家子弟的华冠丽服中太过素朴。
白苏寻视一周,看出他们不善,他绕行走至一处不起眼的案位,落膝静坐。
早有达官子弟为附骥攀鸿打听过花名册里的名姓,他们清楚公子白苏不得王上重视。
几个世家子弟互递眼色,不怀好意地打量起白苏。他们结伙抱团走向白苏案前,非要整出些事端。
“你就是公子白苏?怎么到这儿来了?”领头的公侯世子叠臂轻笑,旁侧的世家子弟勾肩搭背地围站在白苏两侧,静看好戏。
白苏闻之,不理不言。
领头的世子趾高气扬,他伸手推搡白苏的肩头:“你是个哑人不成,谁给你这样大的脸面与我们同读!”
白苏险些仰倒,他一手支着地面,一手拨开捏着他肩头的手。
他对视眼前的这位痞赖狂妄的公侯世子,隐忍回到:“王后应允。”
学塾内的另一端,一位英气少年正与邻座之人洽谈,他目敏面俊,双臂随意搭在前后两案上。
倏忽他察觉塾内紧张的气氛。转首环视间,见潘龙等人正围在一人案前,言行似有挑衅。
“你一个废妃之子怎会得到王后的准许,想必是你母亲跑到王后那里千哭万求,王后才应允。”潘龙说完,做出女子滑稽的哭相。
周旁的世家子弟也跟着大笑起来。
白苏心受刺动,想到母亲叮嘱,他还是隐忍了下来。
英气少年却见不惯仗势欺人,他起身向那群世家子弟走去,拨开那帮滋事之徒,挡在白苏身前:“在座同入宫塾读书,日后都是同窗,你们无故欺压他人,不怕闻夫子和王上怪罪吗?”
为首的世家子弟不屑笑道:“季明轩,你清楚他是谁吗?废妃之子,自出生便被弃置冷宫,有谁会在乎他。”
季明轩微怔,原来身后清弱的少年便是传闻中身世不明的公子白苏。
季明轩并未挪步:“潘龙,前日你父亲私占田地,挨了二十廷杖,你今日失言顶撞公子,难道是想让令父再失君心?”
潘龙脸色瞬间暗沉,他薄语张狂:“王上只是稍稍提点我父亲罢了,否则又岂是二十板庭杖能了事的。你父亲久居沙场,对你缺乏管教,难怪你不懂这些。王上依信我潘家多年,许我潘家世代爵位,倒是你小心失言!”
季明轩闻言,愠目攥拳。
听到对方言及季氏,白苏想起传闻中护国有功、战绩赫赫的季将军,没想到眼前这位仗义凛然的少年便是季府世子。
白苏看向季明轩,一身橙澄装扮正应衬他英直的性情。
白苏自知对方是因维护自己才遭这番羞辱,他支案起身,冷语向潘氏:“王上虽废我母亲位分,可并没有废我公子位份,如今你轻言于我,可是潘家轻视王室。”
季明轩暗惊,他看向白苏,方才见他默不作声,像是懦弱的,没想到他言语犀利。
潘龙并未收敛,他白了白苏一眼:“宫中谁人不知,自你出生,王上就再没有见过你们母子。你母亲是废妃,你又有什么资格和其他公子相提并论。”潘龙指手画脚。
白苏冷驳:“王上育子不多。公子之中,公子章被贬青州,公子吉常年游历民间,公子申与嫡公子晏年纪还尚小。我幸蒙王上垂怜,虽为废妃之子,却仍能与你平坐宫塾。我若不尊贵,难道王上之意是让我以公子身份来陪衬世家子弟的?”
潘龙瞧见白苏眼底的寒霜,不由一怔。
“你……你。”潘龙结舌。
“潘龙,莫再失高低尊卑。”季明轩附言指责。
学塾外,伫立于门窗旁的老者听见方才的争吵,他没有着急进去,反是隔窗详细打量起公子白苏。
公子白苏书华内敛,冷静机敏,虽自幼受人冷落,却不妄自菲薄,不由让他另眼相看。
塾内声息,气氛冷滞,门外老者持起戒尺,隔门轻咳了几声。
“咳咳。”一声苍老的声音响起。
门内学子听到闻太史的声音,相互传告:“夫子来了。”众学子连忙各自寻案坐好。闻夫子乃是三朝元老、深受王上器重,学子都指望他能于王上面前美言,无人敢在他面前胡为。
白苏与季明轩相视一笑,自然同坐一张书案。
太史闻云谏拿着手板走了进来,他环视一周,目光严厉:“你们来我门下学习,就要仔细些,若是被我发现斗嘴打架,这戒尺可不是吃素的。”
众学子拖着长音,乖然回道:“是。”
因先前的机辩,闻太史格外关注公子白苏。夫子堂上七问,公子白苏独占三问。每每白苏作答国政,夫子虽不予点评,手扇却摇得轻快了些。
当夫子提出第三问,白苏微蹙眉头,他察觉夫子是在有意试探。白苏默然低目打量了众人一眼。
在座学子之中,其家族大多依附朝中三党。果然,现下已有人向他投来窥伺的目光。
白苏稍顿,作出迂腐的回答:“国政重负、君臣离心的因由学生不知,但若君臣之间能够相互体谅,定利于江山社稷的安定。”
闻太史的手扇稍滞,公子白苏的答复平庸敷衍。太史轻皱眉头,此问应从“君主”入手,所谓“源清则流清”,担当大任者应具大贤大智大能,才能操握朝堂乃至天下。若当今圣上能具先祖列宗的半分才干,便不会是如今权臣攘王的局面。
夫子抬眼打量白苏,他此问的回答远逊于前两问,夫子瞧出白苏有意隐藏才华,便不再追问,点扇让其坐下……
晚风向暖,下了学的白苏走向冷宫。道旁一处破弃的青金铜缸内,丰盈的兔尾草镶着金晖摇曳,白苏见此,上前拢了一束藏在袖中。
拐过两处冷僻的宫角,白苏远远望见探出门外的那两朵发揪揪,南枝正闪着泪汪汪的眼睛等他回来。
白苏的步伐轻快了起来,他举起兔尾草,冲那贴着门槛的粉玉小人儿笑唤:“南枝。”
南枝探着小脑袋,待瞧清了身影,她盈盈欢笑起来,南枝扶着半身高的门槛,捉急地想要越身而过。白苏抢前赶至宫门。
隔着门槛,南枝迫不及待地向他扑去。眼见她将要绊倒,白苏稳稳将她托起,抱在怀中。
南枝睁开月牙般的眼睛,自见到白苏,她的笑声就没断过,白苏受其感染,笑颜亦展,他将手中的兔尾草送到南枝跟前,南枝双手攥住,好奇地打量它白茸茸的头顶,白苏蹲身将她抱起,迈进了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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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弦月夜,闻太史来至玉明宫请见。值夜大监面露难色,太史来得不巧,此刻王上正与宫娥殿内荒唐,不便打搅。
大监赔笑劝其回去,但闻老太史固执孤傲,寸步不移。大监讪笑,不敢冒犯,只好暗吸一口气,进殿通传。
今夜月寒风凉,闻太史皱眉望向弦月,等候传召。片刻静寂后,玉明宫殿门响动,大监为太史敞开一扇殿门。
太史拂整衣冠,走入殿内。殿中昏暗,闻老太史难以看清脚下,他端直身子,等着身后的宦官带路。
这时,玉明殿内走出一个宫娥,她衣衫纤薄,春容妩媚,玉手中持着一柄烛台,红烛的光辉映照出她微乱的云髻和慵懒的身姿。
闻太史严面蔑瞥,冷哼一声。
宫娥不敢礼数不周,她轻欠了欠身子,为太史带路。
长宫微光,深殿静谧,二人前后隔步向内殿走去。
烛光停,一方柔金软榻映入眼帘,宫娥向榻上的人欠身,转身将烛台放置一旁,上前侍奉。
闻太史眯眼望向龙榻。烛台放得远,太史看得并不真切,但见榻上之人身披龙衣,盘腿端坐。
太史向榻上之人鞠拜:“臣参见王上。”
榻内无人应答,太史暗觉奇怪。俄而,只听榻上传来两个女子的轻笑声。
太史恍然明白自己受了王上戏耍。顷刻,他面容严峻,怒指榻上宫娥:“下贱女婢,不知廉耻,以为龙服加身便可遮掩鄙俗、罔顾法度吗!”
藏在雕玉屏风后王上和几个小宦官本欲戏笑太史一番,可听到此言,屏风后一片刹静。陪着戏闹的宦官无敢出言,他们暗悄悄地打量王上的脸色。
王上也觉出那是一句暗讽,一丝窘尬停滞在面上。片刻过后,王上讪笑着走出屏风:“闻卿息怒,寡人不过是跟你开了个玩笑。”
烛光下,疲白虚胖、年过半百的王上在几个宦官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一脸融融和气,命身后的宦官连忙将内殿的灯烛点亮。
闻太史国功傍身,耿直敢言:“王上方才是在暗讽老臣年事已高,眼神不清了?”
王上笑洋洋地挪步走近:“闻卿不必多心,孤绝无此意。你辅佐朕已有二十余年,都是老君臣了,何必在意一个玩笑?”
王上抬手拍了拍太史的肩膀,古稀之年的闻云谏身体仍很健朗。
王上走至榻边坐下,他抬手,宫娥宦官一并退了下去。
闻太史瞧着王上慵懒疲虚的模样,本想规劝几句保养的话,但看到王上不听往日劝告,重拾往日荒唐淫乐的行径,便知规劝无用,遂作罢不言。
太史作礼:“王上,老臣仍要嘱咐您一句,王服为天子身份的象征,代表历代先王建国守业的功德,也意味着身担安保江山社稷的责任。您轻易将王服赠穿他人,寓意实属不吉,望王上日后能够注意。”
“嗯,闻卿说的有理。”王上指敲榻沿,走神地瞧向太史的玉冠,随声附和道。
看着面容寡清板正、已是古稀之年的闻云谏,王上不由生出一阵疲厌。
当今王上本性慵懒、不思进取、贪图享乐。此次闻云谏的深夜前访,已让王上感到不悦。忆起闻云谏莅任谏言大夫时的上谏下教、日夜劝勉,王上不由脑仁沉沉。
本以为闻云谏主动辞官请任宫塾夫子一职,他便能松快些,不想宫塾开设的第一日,闻云谏仍有闲心来玉明宫搅扰他的好事。
奈何闻云谏是三朝重臣,年高尊贵,又对维护王权多有助益,王上只好由他说教。
王上稍稍打起精神,他手撑榻边,微微正颈探首:“今日闻卿开设宫塾,必是劳累,怎不回府好好歇着?何事需披夜请见?”
太史跪身回禀:“王上,今日老臣宫塾讲学,得遇公子白苏天资聪颖,谨慎博学,若能悉心栽培,将来必成大器。”
闻云谏开设宫塾、请任教书夫子的原因之一,是想从世家子弟中挑选、培育出未来能为太商所用的忠臣。但在权臣攘权下,学宫中不受裴、穆、丞三大权营牵涉的学子已是寥寥无几,公子白苏着属意外之喜。
历经三朝浮沉的太史心中清楚,当今王上荒唐无为,已是无药可救。为了太商的将来,他不得不将目光转向下一任君主。
“公子白苏,公子白苏?”王上嘴中念叨了几遍,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一位公子。
王上意会了太史的言中之意,他随即不安地起身走动起来。王上沿着榻沿来回走动,暗暗打量太史的神色,却瞧见他凌然不改的神情。
王上暗中生气,他还未坐够王上的位子,未享够荣乐,闻云谏便开始想效忠下一代君主,谋划他的退位了。
王上心中气恼,却也不敢多言,当今权臣攘王,站在他这边的朝臣已然不多了,闻太史便是他身边重要的智囊。
懊恼着的王上心中不甘,摇曳的烛光下,他虚白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身上胖硕的腹肉随着步伐的加快,隔着金线寝衣轻轻颠簸起来。
蓦然,王上想起了一事。他稳住心神,脚步随之放缓。
王上背着身子,仰首故作可惜地叹了一口气,他佯作沉重地转过身,上前扶起了太史:“闻卿,不是朕不答应,难道闻卿忘了?公子白苏的生母是沈氏,明里她为邻国宁王的义妹,可你我都清楚当年她可曾与身为质子的宁王不清不楚。若本王提携了白苏,寡人的颜面何在?”
提到宁王,闻太史想起如今晋平国内拥兵自重、炙手可热,大有篡位之势的纪林钟。太商因忌惮纪林钟在晋平国的权势,未敢处置当年私放宁王的沈木樨。
太史深加思量,此时提携公子白苏确有不妥,不仅会让公子白苏过早成为权臣的众矢之的,或许也会让邻国心生异心。况且他还没有细察公子白苏的品性,这番举荐的确仓促了些。
“此事的确是老臣思虑不周。”太史施礼致歉。
王上暗松一口气,回复道:“闻卿也是为太商着想。”
可想起王上寻欢作乐,不务政事,闻太史不甚忧心,他恳切劝到:“王上,当今朝中三大权臣相互撕咬,您应趁此良机,克勉勤政,回收重权啊!”
王上见他又要唠叨,连忙回到:“孤知道,孤知道,闻卿都说过多少遍了,孤都记下了。”
闻太史清楚,王上对他的话惯会敷衍,他无奈道:“老臣告退。”
出了玉明宫,闻太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当今王上寻欢作乐、不务朝政,致使佞臣争权夺势,挟朋树党。而南邻的晋平国阳奉阴违,暗探太商密情;北境虺族倚仗强兵铁马,屡次进犯太商边疆。如此内忧外患,不知江山将来会沦落何种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