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还未亮,禁军闯进了罪奴所,侍军接到丞相命令只好先行撤离。
牢房内,裴疾寻到了冷宫等人。他命人为沈氏松绑。看着沈夫人身上虽有受过私刑的痕迹,面上却是处变不惊、安之若素,裴疾随即明白宁王之信到达时机之巧并非是偶然,他不由道:“沈夫人真是好本事。”
沈夫人不言,淡淡起身。
另一间牢房中,禁军提剑斩断了紧悬的缰绳,支撑不住的白苏瞬间瘫坐在地,不由屈臂弯膝缓解疼痛。
面前的禁军张声道:“王上有旨,公子白苏牵扯宫门一案,故禁足冷宫,嫌疑未消,禁足不解。”
两位禁军上前,扶起了白苏,架着他向外走去。
院内,裴溯舟手持金旨,背手而立。清晨的风拂不动他身上的玄甲,却能侵袭公子白苏的一身单薄白衣。
阶上,白苏瞧见了他身后的御旨,权臣手上有了王上的玉旨,行事才能算得上名正言顺,看来昨夜丞相与裴氏之间的博弈,是裴氏嬴了。
白苏被禁军软押着走过,错身之际,裴溯舟瞥见他腕处衣衫上透着血迹。
忽然白苏停步,转目抬眼看向了对方,低声问道:“今夜宫门一事,裴少主有无插手?”
裴溯舟迟疑,侧首道:“公子为何觉得我会插手?”蓦然他反应过来:“里面…是南枝?”
见对方并不知情,白苏的希望落空,他内心伤然,怅然若失,任由禁军带着走向冷宫。
卿华殿内,雨灵隔窗听着外面军队的脚步声。
这时,内殿寝塌上传来声音:“雨灵,外面出了什么事?”
雨灵回身走近床榻:“小姐莫要担心,不过是禁军例常换值罢了,小姐如今要想的是如何解帮季将军解粮草之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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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晋平国尚为初秋之色。月云西沉的上京,宁王府一片寂静。院内当值的奴仆倚门安睡,豢养于廊笼的鸟雀也闭喙息语。
这时,府门外响起愈来愈近的马蹄声,宁王在一支银甲骑兵的护送下回府。
宁王下马,上前叩门,门内却无一人应答。护送的骑兵都在身后看着,宁王稍感面上无光,他暗想定要扣除今日当值奴仆的半月工钱。
宁王纪林钟正欲张声唤人,这时有风拂过门前叶木。西风应是萧瑟,此风却是携带淡淡花香。
众人出神间,府门已暗然自开。宁王回目看向身后侍卫一眼,侍卫了然,回身命骑兵归营休整。
宁王反身进入府中。
宁王府后院湖面静澈,宛若镜面。一声细微的水声过后,平静的湖面泛起了微微涟漪,轻剪绚丽的云霞。
湖边凸出的一处楠木岸桥上,有位少年盘膝而坐。他素发如雪,白衣胜霜,未绾未束。
少年正在垂钓,却并未搭线放饵,只将一条细长的木条伸入湖中。
他凝视湖面,眸子静漠。
宁王走近:“你倒是清闲,为父可是忙碌了一整日。”
清和微微回首,纪林钟身着紫红蟒袍,青丝半披,甚是招摇。他淡淡回言:“何必如此惹眼。”
宁王一膝屈立,一手撑地,斜坐于楠木岸桥上,一身风流不羁的气韵,眼角处有几分疲意和深沉。
宁王的桃花眼闪着笑意,他瞧着清和,戏责道:“好你个没良心的,若不是你当初太小,本王早就归隐山林,怎会做这个王爷。”
清和看向湖面,不动声色地拆穿:“归隐山林?太商王室会放过你,还是当朝国君会安心。”
纪林钟大笑。
奉庚七年,晋洛王忽然驾崩,晋平国内乱,诸公子拥兵而起,争夺王位。
当时,宁王纪林钟在太商为质。他是晋洛王生前最看好的公子,晋平国内对其归国就位的呼声不低。太商想用他激化晋平内乱,趁机收占晋平边疆,坐享渔翁之利。
纪林钟假意许诺归国谋位,而在回国后,他反助自己的兄长登上王位,迅速平定内乱,使太商没有可乘之机。
纪林钟本想做个清闲王爷,可他那位王兄却疑心甚重。
为免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纪林钟敛兵摄政,如今已是重权在握。朝中最强的邬氏兵将甘愿俯首听令,晋平国君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纪林钟动用兵权,在晋平太商之界安置重兵,蛰伏不动,令太商之人亦不敢小觑。
当年,他从太商王宫出来时,身上还带着一个男婴,如今他已长成眼前的这个小子。
纪林钟回神,他看向清和:“既然我儿看得明白,不如替为父接手一些事务如何?”
“不必。”清和拒绝得干脆。
因他母亲的缘故,清和生下来便为半妖,纪林钟想让他亲近人族,可他却天性漠然。
纪林钟道:“你若不接手,将来为父的家业该传与谁?”
清和不语。
俄而,他说出一个折中之法:“听闻你近日常去红玉楼……不如趁着年盛,多与女子生育,日后家业便不愁无人继承。红玉楼的丽娘不惹人生厌,你可娶她进府。”
为使清和身上能有烟火气,纪林钟常带他去逛红玉楼,引他见识风情万种的美娥。
纪林钟以为,清和不论是妖或人,总归都是男性,兴许他见到人间美女,就会心生涟漪,留恋人间。谁知清和并不为所动,倒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心中荡漾不少。
纪林钟没料到这样的回复,他哭笑不得:“生是能生,可若生出的与你一般,那我岂不白费气力。”
清和平静道:“不会,若没有母亲,你生不出像我一样的。”
纪林钟默然不语。
湖下,没于水中的木枝正生长出数根藤条,它们如触角般寻捕湖底新鲜的鱼类。
少顷,清和侧身,向他问到:“吃鱼吗。”
清和话音刚落,只见湖心之中窜出一根细长柔韧的绿藤,那藤条末端插着一只肥美的黑鲤。
不久,楠木岸桥边便生起了炭火,父子二人坐在岸边吃着烤鱼。
纪林钟边吃烤鱼,边问向清和:“明日为父会给你母亲写信,你可有什么话要与你母亲说?”
清和淡淡道:“……没有……”
虽说没有,第二日纪清和仿了父亲的笔迹,向母亲写了封信,信上字数廖廖,只有三字:何时归。
清和打开了廊前的鸟笼,遣玄鸦送信。玄鸦日行千里,在黄昏之际回到了宁王府中。
清寂的宁王府内,清和倚于窗扇旁取信而看,上面是母亲清秀的字迹。
在信的开头,母亲便识出了他,她在信中提及了许多,却并未回答他的疑惑。
清和合上书信,清楚她不会回来。
清和不由心疑,他的字迹全然仿照父亲,母亲是如何得知此信是由他所写。
清和起身来至父亲的书案前,他打开金漆木匣,找到父亲写与母亲的书信。
清和展开信件细看,览至一半,他扶额醒脑。这些信件上全是父亲对母亲肉麻煽情的情话,这对性情淡漠的清和来说,杀伤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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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太商京都内,日悬长街贵府。这几日,经季均灵和季南薇四处走动、王后接连数日留宿王上,主上终于答应运粮北上。
日光透过裴府书房,裴长嬴放下手中诏书,命人召见溯舟。
裴长嬴稍稍侧首,眼尾的目光扫过立于书房的溯舟:“今有一事,为父要你去做。”
裴溯舟颔首:“父亲吩咐。”
裴长嬴转身道:“王上已将押运粮草一事交与为父,此事便交由你与季均灵去做。我已选出三百精兵,此月月尾,便与你们一同护送粮草北上,支援季则铭。”
裴溯舟微顿,他低眉应道:“是。”
裴长嬴转过身:“下去吧。”
裴溯舟并未移步,他知父亲瞒着他做了许多事,如今他又要离京远战,有些事他要在临行前问个明白。
见他伫立不动,裴长嬴又将视线移向了他:“还有什么事?”
裴溯舟抬目对视,他沉声出言问道:“父亲当初为何要逼迫姑姑嫁与王上。”
裴长嬴闻言心怔,他厉声道:“这两年,你在外面白历练了吗!”
裴溯舟冷声驳言:“宫谋权术我懂,我是问为何,当初父亲是出于何种心态将姑姑嫁与王上,您是舍弃姑姑了吗?!”
裴长嬴脸色铁青,显露怒气,他冲裴溯舟喝到:“住口,逆子!给我滚出去!”
书房内陷入沉寂。
一旁的随从见少主与家主起了冲突,心中惊慌不已。他垂目立于一边,心中捏了一把汗。
裴溯舟双目生寒,他紧抿双唇,身体僵硬地朝裴长嬴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几日后,裴疾在府中恰与裴溯舟相碰。裴疾施了礼:“少主。”
裴溯舟脸色一冷:“疾叔是来为父亲传什么话。”
裴疾笑了笑道:“少主与家主的事,卑职不敢插手,不过今日在下在宫中当值时听闻小姐病了,少主与小姐感情要好,临行前该去探望两眼才是。”
听闻姑姑病了,裴溯舟心中不由担忧,裴阑夕以前也是习武之身,身体一向安康,怎会轻易得病。
后日,裴溯舟来到卿华宫看望姑姑。
对坐的裴阑夕仍是红衣,虽是笑颜清丽,却难掩憔倦的病容。
裴溯舟心怀愧疚,他转目责问一旁的宫娥:“你们是如何当差的,怎能让姑姑生病!”
一个宫娥小声诉苦道:“是王上总……”
雨灵上前呵斥了她,可溯舟仍是听见了,他暗中攥着拳头克制了良久,不知该如何言说,以他现在的力量若想带姑姑逃离王宫不过是妄言。
裴阑夕瞧出他脸色有几分异样,倦然笑道:“离京前怎么到我这里胡乱生气了?”
裴溯舟难言,他拿出身侧取出一壶梅酒:“这是我从京中寻到酿得最好的梅酒,待我下次立功回京,定会想办法带姑姑到边境喝最好的梅酒……”
裴阑夕微倦的眸中映出杯中荡漾的梅酒。裴阑夕轻轻言道:“我哪都不去。”
溯舟闻之一怔。
“裴家在这,权谋在这,我哪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