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杉还沉浸在陈年往事之中:“那荀家村就这么没落了吗?也太可惜了。”
“不,”荀叔远否认了他的说法,“当年只是个开始,真正的没落是在十年前。”
第二场雪崩后,虽然走了许多孩子,但年富力强的壮年依旧能撑起村落的脊梁。
日子一切如初,留下的孩子们也都在慢慢长大。
荀柱把三个儿子都送出去读书,荀伯成是块读书的料,回回拿第一,荀柱一咬牙把他供到了高中,可他高中成绩一落千丈,原本还指望他能考上个大学,结果他连高考都没去,直接回了村,张口就是要继承荀柱的村长位置。
荀柱气得两眼通红。
这三个孩子里,荀柱最看好老大,而且这是大哥的孩子,荀柱花了所有大半积蓄供他继续读书,结果他自个儿半途而废了。
老二荀仲安是个本分人,安安稳稳读完初中就回村帮老爹干活,重活累活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荀柱原本是想把自己的职位留给荀仲安的。
荀柱也不是没劝过荀伯成,他劝他努努力考个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个好工作,有知识有文化肯定出路也多。
荀伯成不听,两眼一睁就是盯上了村长的位子,还是荀仲安主动打圆场,说自己没这个想法,就想好好种地。
荀柱对荀伯成打不得也骂不得,他只要看到这张和荀石极为相像的脸,就会想起自己枉死的大哥,哪里还下得去手。
所幸自己的儿子也开了口,荀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
荀叔远年纪最小,这些事都是后来老爹讲给他的。
他不喜欢读书,刚读完小学就辍学了,留了个歪歪扭扭的字条,空着两只手就去城里争饭碗了。他什么苦活脏活都能干,从搬砖开始做水泥搬运工,后面又跟着师傅学了钢筋工的活儿,凭自己一双手挣饭吃。
有了点积蓄后,荀叔远就回了趟家,把攒下的钱全给了老爹,让他注意身体,说自己逢年过节一定会来。后来,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话,再往后又有了更为便捷的手机,他时不时就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近况,报声平安。
直到十年前又一场雪崩。
像是神明同他们开了个残忍的笑话,这次雪崩掩埋了屋舍,死伤无数。
牙牙学语的孩童,赶往上学路上的学生,操劳奔波的壮年……许多许多人都倒在了这场雪崩里。
其中包括荀家荀仲安。
那时他媳妇王春花才刚发现有孕。
两人成婚几年,一直没怀上孩子,王春花着急,荀仲安却一直不当回事。他说这事儿讲究缘分,强求不来,命里有时终须有,该来的时候孩子自然就来了。
可孩子来了,他却走了。
王春花是个要强的性子,一个人带着刚怀孕没多久的身子下地干活,家里男人没了,总归还是要过日子。荀柱不忍心,他上了年纪,干活已经不利索了,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肚里的孩子跟着妈受苦。
还好荀伯成的媳妇是个明事理的。
荀伯成白天不着家,她便陪在王春花身边,方方面面都照顾周全,两个人互相照应,轮班干活,日子也是有声有色。
但他们家终究是个例外,不是所有人都有留下的勇气,更多人还是考虑到未来的安危,带着全家老小离开了。
也有固执不愿意离开的老人,大多也都在近几年相继离世,和荀柱同辈的只剩下了何绣娟和荀大正这对夫妻。
再后来,就像荀叔远之前讲过的那样,荀耀出生了,荀伯成媳妇又怀上了,两个孩子接连出生,给荀家带来了新生命的活力,同时也带来了更大的生活压力。
直到荀小妹两岁那年,荀伯成犯浑把媳妇打死了。
荀叔远这辈子接到过两个刻骨铭心的电话。
第一个,是二哥荀仲安的离世。
第二个,就是大嫂被大哥打死的消息。
他辞去了城里所有的活计,连夜赶回了荀家村,第一件事就是给荀伯成一拳。
荀叔远一个甚少回家的人都知道,家里家外都是大嫂在忙活,她人好又心善,以前村里的孩子都喜欢大嫂喜欢得紧。
荀叔远提出要报警,荀柱怎么也不肯同意。
他说:“就这样吧,别闹了。”
*
岑桉几人面面相觑。
程杉咕嘟咽了口唾沫:“呃,这、这是我们能听的吗?”
荀昼生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段:“你不怕我们报警吗?”
“要能报警俺早就报了,还轮得到你们几个娃娃出头么。”荀叔远摆了摆手,“这破地方信号不好,报警电话打不出去,俺当年就试过了,没用。”
岑桉意识到不对:“那您没试过去城里有信号的地方打吗?”
“咋没试过,去了几次,第一次刚走到村门口就被老头找借口喊回来了,第二次他直接在俺面前装晕,后面几回俺都不稀罕说,他还叫二嫂来劝俺,就怕俺一个脚快迈出去了。”荀叔远抹了把脸,“老头下了死命令,要是俺敢走出去一步,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跳井。是俺对不起大嫂,俺认,丧良心啊。”
所以,他回来后压根没出过村子。
岑桉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您说当年打电话的时候没信号,您记得具体是什么情况吗?”她问。
荀叔远苦思冥想半天:“好像是黑屏了吧,那破手机,也不知道有啥子用。”
都对上了。
按理来说,即使是手机无信号的情况下,仍可通过紧急呼叫功能拨打报警电话。所以不是荀家村没信号导致无法报警,而是这个地方根本没办法联系上外界,就连村大门也出不去。
那么,荀小妹到底是如何通过荀昼生的手机联系上她的呢?
岑桉重又想起了这个问题,但此时显然不是发问的好时机。
她还有疑点没搞清楚,依旧未放松警惕,荀昼生仿佛听到了她心声般,替岑桉问出了口:“这是你的家务事,只要你不开口,我们根本不会知道,你大可以遮掩过去,为什么一定要点出来?”
荀叔远脸上写满“终于上套了”几个大字。
“娃娃们是聪明啊,俺其实是有事请你们帮忙。”他露出了狡诈的笑容,“老头不让俺出村,还让俺管好自己的嘴,那别人的嘴俺总管不着吧?你们都是好娃娃,上过学,知道大道理,等你们走之后,能不能帮俺报个警?”
还以为是个老实壮汉,没想到是只狡猾的狐狸。
三人两两对视一眼。
程杉的头点成了小鸡啄米,荀昼生也颔了下首,岑桉代表着三人出声答应下来。
*
再出门时,已经过了下雨的点。
荀叔远了却一桩心事,热情洋溢地提出要带他们上雪山,却遭荀昼生出言拒绝:“不了远叔,我跟他们一起。”
岑桉打圆场:“叔,您就别忙活了,您瞧,我带着相机呢,今天主要是取景拍点照片,明天您再给我仔细讲讲,我到时候发网上去。”
“哎,也好也好,你们年轻娃娃有共同语言,”荀叔远拍拍荀昼生的肩膀,“你带他们去吧,等回去了别忘记答应俺的事儿。”
“放心吧叔叔,包我们身上!”程杉拍着胸脯保证。
走之前,岑桉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嘴:“对了叔,咱村路灯挺多啊。”
“啊?”荀叔远一愣,“啥路灯?”
岑桉一愣神。
荀叔远大咧咧地摆摆手:“俺们都用煤油灯用惯了,大晚上也不出门,哪用得着城里的路灯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都走出去一段了,岑桉还处在恍神的状态。她指着随处可见的路灯,问程杉:“这是什么?”
程杉懵了:“路灯啊。”
岑桉又问荀昼生:“你能看到吗?”
荀昼生点了点头。
“既然我们都能看到,那路灯就应该是存在的……吧?”岑桉语气迟疑。
“其实刚才我就想问了,”程杉摸着下巴,“姐你觉得路灯很多吗?”
岑桉一怔:“不多吗?”
几乎每三五步就有一盏路灯,这要是还不算多,那什么算多?
程杉表情迷茫:“我觉得不多啊,你看这条路望到头也就两盏,还没我们学校宿舍楼底下的多呢。”
荀昼生的目光在两人间徘徊:“我看到了五盏。”
岑桉几乎要闭上双眼:“八盏。是我有问题吗?”
“如果都对不上,那就是路灯有问题。”荀昼生下了结论,他重新又数了一遍,“是路灯的问题没错,现在变成六盏了。”
“瞎、瞎说的吧,”程杉一边哆嗦一边用手点着数,“完蛋了,我看到五盏了。”
“我还是八盏,没变。”岑桉一颗心不知道该提起还是放下,“路灯确实有问题,我原本以为只有亮的时候才有问题,没想到不亮的时候还会有丝分裂。”
“啊、啊?”程杉结巴道,“亮、亮的时候有啥问题啊?”
“有问题也不怕,你不是有‘咒语’吗?”荀昼生的目光落到了岑桉身上,“煤、油、灯,对吧?”
也许是他消了气,原谅了她之前的举动,岑桉此时再看向荀昼生眼底时,那汪冰潭融开了一条碎隙。
她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问我做什么,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荀昼生一顿。
他的眉头慢慢拧了起来:“你真的不会选择性刷新记忆吗?”
“哦对哦,我差点忘了,你们说的那什么刷新记忆,是咋回事啊?”程杉忽然想起了这一茬,“是什么游戏设定吗?”
“你等会儿的。”岑桉拦下他,转向荀昼生,“为什么这么问?”
“煤油灯是你教我的‘咒语’,你不记得了。”荀昼生一字一句道,“还有那摊泥的名字,你也忘记了。”
“需要我自证吗?”岑桉伸手问他讨要短刀,“刚才没完成,现在要看吗?”
他说:“不用,我信你。但我需要一个解释,你记得‘金箍棒’,为什么不记得这两件事?”
“好,既然你不需要我自证,那我有问题要问你。”岑桉盯着他的表情变化,“咒语是谁教我的?”
“你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荀昼生垂下眼。
“那‘金箍棒’是谁给我的?”
“我没问,但程杉问过,”荀昼生的语气里莫名添了丝落寞,“‘一个只知道付出还有口难辨的傻子’,你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