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滞。
岑桉几乎能听到自己吞咽的声音。
这把短刀太眼熟了,眼熟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王春花用这把刀杀过程杉,荀伯成用这把短刀杀过她。
这把刀是岑桉进入循环的起点,沾染了他们姐弟两人的生死。
但它无数次地出现在了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荀昼生从看到这把刀开始,就一言不发。
他缄默许久,从背包另一个侧兜里拿出了湿巾,开始擦拭刀身上的泥污。待短刀焕然一新,荀昼生才开口:“这把刀不是我放进去的。”
“我知道。”岑桉点头。
“你信我?”荀昼生猝然抬头。
“嗯。”岑桉应道。
与其说相信,不如说她也亲身经历了相同的事情。
她说:“这把刀有点问题,但我还没弄明白它出现的规律。”
荀昼生定定盯了她许久,久到岑桉疑心他还是不信任自己,便拿过刀对准自己的掌心,被一左一右两只手制止了进一步动作。
右边挡住她摊开手掌的是程杉——他再震撼得无法自拔也不可能亲眼看着老姐伤害自己;左边拦住她下刀的是荀昼生——他显然低估了她的力道,被她带着坠了下手。
“我敬你是条汉子,”程杉神色复杂,“你居然敢拦老姐的刀。”
荀昼生的神色不比他轻松:“彼此彼此,她要是真划下去,伤着的可就是你的手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程杉得瑟,“我老姐下手稳准狠,心里头可有数了,我只要一挡,她肯定下不去手的。”
荀昼生莫名被逼出了几分攀比心:“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划手吗?”
程杉:“……”
他实诚道:“不知道。”
像是扳回了三分,荀昼生松了口气,眉宇间多了分神采:“嗯,我知道。”
程杉:?
岑桉:“……”
男人较起劲来都这么幼稚吗?
岑桉送了一人一个白眼,从两人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那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用左手划右手吗?”
眼见着两人齐刷刷地摇了摇头,岑桉才叉着腰公布了答案:“因为我左手劲大,伤了右手,左手打人更能发挥出我的实力。”
她伸出左手,赏了程杉一个清脆的脑瓜嘣,挪到荀昼生脑门前时,怎么也下不去手。
岑桉反思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得意忘形失了分寸时,荀昼生主动把额头往前探了探:“不能厚此薄彼,有失偏颇。”
她犹豫又犹豫,还是轻轻地在他头上点了一下,得到了程杉对不公平待遇的激烈抗议。
岑桉感觉胸腔内心跳飞快,耳根也在隐隐发烫,还是强撑着撂下了最后一句狠话:“喏,还是我自己最了解我自己,你们怎么比也没用。”
荀叔远兴冲冲拎着茶叶袋跑到客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女娃背对着她,站得笔直,看不清表情。
两个男娃各有千秋:熟悉的那个把脑袋埋在掌心里,不知道受了什么欺负,耳朵都气红了;不熟的那个呲牙咧嘴,凶相毕露,狰狞大喊着“不公平”。
荀叔远三两下就脑补还原出了真相——
肯定是外乡男娃欺负他们村的老实娃娃,女娃娃看不下去了,在这里主持公道,还被外乡男娃倒打一耙。
荀叔远没有文化,但向来护短,一个箭步就冲上前去:“俺在这里,谁敢动手!乖娃娃别怕,受欺负了就跟俺说,俺替你们伸张正义,男娃娃你别太嚣张了,你要是俺们村的孩子,早就挨上揍了!要想动这两个娃娃,你敢跟俺干一架!”
程杉:?
程杉委屈,程杉没法说。
“远叔,误会了,”荀昼生抬起脸来,眼尾还有点泛红,耳垂更是跟染了红颜料似的,“程杉没欺负我们,就是在开玩笑。”
“什么玩笑能把你气成这样啊,好孩子,你不用替他解释了,你看看女娃娃,脸都气红了,叔今天非要他给你们个交代!”
荀昼生顺着荀叔远的话看向岑桉,她的两颊确实晕上了浅浅的红霞,眼神飘忽,回避开他望来的视线,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露着心虚和不自在。
“冤枉啊叔叔,明明是这个男的他想泡——唔唔唔——”
程杉后半句话直接被扼杀在摇篮里,一左一右横过来两只手双双捂住他的嘴,又如触电般撤回去一只。
岑桉深深吸了口气。
太丢人了。
她感觉自己发烧时脸都没这么烫。
她能不能也找个手心埋一埋脑袋,不想见人了。
*
氤氲热气漫开时,屋里终于重归静谧。
荀叔远忙前忙后,炉上烧着咕嘟咕嘟的热水,水龙头下冲洗着许久没用过的玻璃壶,时不时还瞄一眼程杉——显然,他没有相信荀昼生找的借口,他已经给程杉打上了“欺负老实孩子”的标签。
“叔,都快夏天了还喝热茶啊?”程杉没话找话。
“娃娃不懂了吧,这叫养生,”荀叔远倒出一撮茶叶,又把剩余的仔细封好袋口,“这可是俺压箱底的好茶叶,俺一般不拿出来招待人的,娃娃们今天有口福喽。”
程杉眼尖瞅到了玻璃壶上的浮灰:“叔叔经常喝茶啊,那玻璃壶是专门用来配这个茶叶的吗?”
“……”荀叔远干笑了下,“哈哈,俺也好久没喝了,平时吧,井水生喝比较方便,哈。”
程杉选择闭嘴。
敢情这位叔也是装养生啊。
都是面子工程,那就都留点面子吧。
喝了没两杯茶,岑桉单刀直入:“叔,我听说咱们这儿有个祭神节,您能给我讲讲吗?”
她又搬出了那套宣传旅游的说辞,果然看到荀叔远两眼一亮,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雪山脚下地脚偏僻,荒无人烟,荀家村是最早在这里定居的村落,后来何家、王家也迁徙过来,三个村子的村民和乐融融,有困难彼此帮一把,有喜事也一道庆祝。
依山傍水、靠天吃饭的地方,大多信仰神明,这里也不例外。
雪山是神明最好的载体,祭神节就是为了供奉雪山神明而诞生的节日。
何家最早的村长叫何永明,是个老好人,最受村民爱戴。
王家村那位王平截然相反,脾气暴,性子直,闹过不少矛盾,都是何永明出面解决的,但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正直,从来都是不偏不倚。
荀家的荀满屯一心扑在田里,每天都在折腾粮食,想着怎么让村民吃饱穿暖,整日少言寡语。
祭神节这事儿,就是何永明牵头,两位积极响应,就这么定了下来。
每年的贡品都是荀满屯带头准备,何永明组织村民到雪山脚下进行供奉仪式,王平负责查漏补缺。
最开始是供奉粮食和井水,后来日子好起来,贡品的种类也愈发多样化,有牛羊,有瓜果,还有好些城里的点心蜜饯。
每年这一天,三个村落都像过年一样,孩子穿新衣、领糖吃,大人用白面蒸新馒头,家里什么好的都往饭桌上端,感谢神明一年来的保佑和馈赠。
到了夜晚,家家户户关了屋灯,大人小孩手里各拎一盏煤油灯,对着雪山祈福。
后来修了索道后,每家每户都会派一个代表上雪山,带着全家的虔诚和祈愿,把经幡悬挂在柱子上,这个习俗持续了许多年,经幡柱上早就五色飘扬,成了雪山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说到这儿,荀叔远叹了口气:“那时候,大伙儿都管她叫‘雪山娘娘’。”
这话听着耳熟。
就在不久之前的一次循环里,岑桉从荀昼生的口里听到了一模一样的说法。
“为什么说是那时候?”程杉问。
“因为之后的事,就一言难尽了啊。”
荀叔远说,在他没出生的时候,大概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曾经发生过一场雪崩。
那是三村落集聚以来的第一场雪崩,没有伤到任何一个人,只是压倒了一些庄稼,损失不算大。村民们都坚信,村子安然无恙是因为雪山娘娘的庇佑,因此那年祭神节省吃俭用供上了双倍的祭品。
但依旧有胆小的村民心存芥蒂,选择搬离。
那时候,老一辈的村长基本都上了年纪,村子的管理也交到了下一代的手中,荀家接任的村长就是如今老村长的哥哥,也就是荀伯成的亲生父亲荀石。
荀满屯一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荀石接了他村长的职务,小儿子荀柱和老爹一样对农活感兴趣,几乎要住在田里。
可以说,两个孩子都继承了荀满屯的衣钵。
何永明只有个独苗苗女儿,叫何绣娟,他老婆子身体不好,后来没再生,他也舍不得女儿远嫁,就把何绣娟嫁给了荀家村出了名的老实人荀大正,两人安安稳稳过日子,一直没出过岔子。
至于老王家,王平打了一辈子光棍,到头来病床前一直是荀石侍奉。用荀满屯的话说,他们本来就跟一家人没区别,他的儿子,就是王平的儿子。
就这样,随着部分村民的离开,三村也没什么分割的必要,何家和王家也没再选新的村长,三村的大小事务几乎都是荀石一人操劳。
他像头沉闷的牛,浑身的力气都使在了村子里,最终也倒在了村子里。
荀石出事那年,又是一场雪崩,距离前一场雪崩才不到五年。
这场雪崩诡异得很,冲垮了圈养牛羊的围栏,压垮了满田的庄稼,还带走了一条人命,就是荀石的命。
那天恰巧荀柱媳妇难受,荀柱守在她身边,没有下地干活——以他泡在庄稼田里的频率,若非有此巧合,恐怕很难躲过一劫。
荀柱对大哥的死耿耿于怀。
大嫂整日以泪洗面,没多久就跟着大哥去了,荀柱便收养了大哥的儿子记在自己名下,当作自己的亲儿子养大。
这场雪崩带走的又岂止荀石一人的性命。
荀满屯听到大儿子的死讯,一口气没上来便一命呜呼了,王平挣扎着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吵着闹着要去荀石葬身的地方看看,之后没几日也就撒手人寰了。
上次的雪崩尚且无人伤亡,这次有了活生生的例子,许多有孩子的家庭都搬走了。
原本村里教育条件就不好,每天要起大清早把孩子送最近的小镇里去上学,这下又出了雪崩的幺蛾子,留下的基本都是老一辈的村民,再有就是年富力强尚未成家的壮年了。
荀柱带着全家都留了下来。
他继承了大哥的遗志,当上了荀家村的村长,村里也有人说闲话,质疑他大哥的死是因为触怒了神明,但他一概不听——大哥这些年为村为民,无可指摘,家里的独子都是大嫂在带,错过了上学的年纪都没人在意。
荀柱那年刚有了第二个孩子,也是个儿子,就给三个孩子重新取了名字,大哥的儿子叫荀伯成,自己的大儿子就顺着排到第二,叫荀仲安,刚出生的小儿子叫荀叔远。
“从那以后呢,雪山娘娘的名号就少有人提及了,”荀叔远怀念地笑了笑,“虽然祭神节依旧年年举办,但再没有人上雪山再挂一支经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