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高悬,夜色静寂,而信江边上的决锋台却灯火通明,成千上百的人彻夜不寐,簇拥于此,不惜掷去万贯家财,只为在决锋台三局之冠的斗犬局中一掷千金。
台上,两具壮硕的“斗犬”身躯激烈搏斗,一拳一脚都震得空气鼓鼓作响,仿佛冬日里的烈烈狂风径自破门而入,不留余地地撕开这春夜。
台下,看客们似笼中野兽般双目紧盯斗台,兴奋感如闪电般窜遍全身上下,令他们头皮酥麻,不由发出猴子般的大叫。
而在这群拥挤的猴子堆里,一只狡猾的泥鳅正不动声色地寻找她的猎物。
在将第五个钱袋子收入囊中的瞬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刺耳狂叫,台上胜负已分。
王吉假装解手,挤出嘈杂的人群,翻身坐上二楼望江处的栏杆,借微风吹去身上沾染的各色气味。
直到屋内叫嚷声再次沸腾起来,王吉怀揣着勃勃野心,打算进去再捞几票。
谁知正从栏杆上翻身下来,就被一个行色匆匆的人撞上,若非王吉眼疾手快地反手把住后面的栏杆,她整个人就要栽下高楼坠入寒江了。
“好狗不挡道!”那人像是咽下苍蝇般狠狠瞪了王吉一眼,同时裹紧了外袍,又一阵风似地穿过外廊消失在黑暗中。
“这城里的人都这么喜欢把人当狗嘛?太失礼了!”王吉撇撇嘴。
但随即她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摊开掌心,掂量掂量了刚得手的那块精致令牌,狡黠笑着,“总不能白挨骂吧!”
将令牌随意揣入怀中,王吉再次投身屋内那片人海,继续去干她的“正事”了。
但还没等王吉挤入人群,她就被叽叽咋咋、不绝于耳的抱怨声吸去了注意力。
“那小子怎么瘦得跟个鬼似的?真能打吗?一招就会被拍散架吧?”
王吉仗着个高,就抱着胳膊立在后排,循着前头几人的质疑声看向斗台上的“斗犬”们。
一眼看过去,还以为台上只左边站着一个斗者,而右边那个少年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是一道虚无缥缈的鬼影。
的确,瘦得有些惊悚了。
左边那斗犬,虽不似上一场那么威猛壮硕,但也足有他对手三个宽了。
只见那瘦子少年单薄的布衣之下,肩膀、手臂、腿脚各处的骨头都格外醒目突出,骨头与皮肤之间几乎没有一点肉作为缓冲。
“被马车轮子碾过的老鼠都没这么干瘦吧!”王吉暗自感叹。
“呵,又找来这种病秧子来博眼球了!”旁边一人大概是常客,见台上情形,不满地冷哼一声。
“怎么回事?”王吉搭话。
“睁大眼睛看着吧,好戏要开始了!”那人语气中听不出是鄙夷还是等着看热闹的冷淡。
铜锣敲响,决斗开始。
然而,正如众人的第一印象,少年起首就被一拳击中腹部,摇摇欲坠,像被蛛丝绕在半空中随风打转的一枚枯叶。
干脆就这样往地上一躺算了。王吉这样想着。
但是决斗远远未结束,那少年摇摇晃晃地上前,又被一拳打中右脸,鼻血都迸了出来,手背一抹,更是抹得半张脸惨不忍睹。
紧接着,是左脸、下巴、右胸、腹部……左边那斗者一拳又一拳,拳拳击中少年的身子,但少年却依旧一次次上前,就像不知避险的傻子,上赶着吃拳头。
而随着时间拉长,看客们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一般,由原先的百无聊赖开始逐渐被勾起了兴味,他们发出一浪又一浪的吼叫,声声饱含着想看少年被打倒在地的迫切。
王吉却越看越不是滋味,大概是这种实力悬殊的打斗只会让她联想到凌辱和暴力。
眼看那少年又被对手一脚踹中膝盖骨,随着一声骨裂闷响,他痛苦狼狈地跪倒在地上,双手紧捂着膝盖,整个人像是火堆里下一瞬就会轰然坍塌的灰烬。
截然相反的是,台下却爆发一阵欢呼,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以那少年的悲惨作为燃料,越燃越烈。
“哈哈哈哈,跪下磕头认老子!”
“打他!打他!”
屋内空气愈发闷热,王吉看着台上那副几乎散架的身体,心情浮躁到一团糟。
“看到了吧,若说方才那场对决是正餐,那这场单方面的凌虐就是佐料,供方才那些输钱的客人发泄解气!”旁边那人瞥一眼王吉的神色,冷笑道,“当然,不排除有些人就是为这一出来的。”
“……”王吉仔细看向周边的看客,顿时,浑身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不可置信,每个人都疯了。
他们化作一群饿狼,欢呼着、狞笑着,再好的锦衣绸缎也掩盖不住他们心里那股暴虐本性。双眼猩红,张大垂涎的巨口,露出还残留着肉屑的獠牙,津津有味地咂摸、享受着弱小者的战栗、闪躲、挣扎……
“依我看,台下的光景比台上有意思多了,这地方……”旁边那人自顾自说着,转头却见身边的王吉已不见踪影,再回头,只见一道黑影窜出人海,跳上了斗台。
那人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看清正是方才自己身边站着的那位后,兀自笑出了声:“真是个不怕死的!这下会如何收场呢?”
王吉截住左边那斗者的手腕,将迎面落下的一拳生生拦了下来。
左边那人见第三人突然出现在身前,甚至拦下了他的一拳,也是一惊,猛然收起攻势,双目圆睁:“找死么?!”
“他已经不行了,大哥你差不多也该收手了吧?”王吉余光瞥了眼身后奄奄一息的少年,笑嘻嘻说道。
“关我屁事!老子还没打过瘾呢,滚开!”斗者怒喝一声。
台下的看客也开始躁动起来,有人甚至破口大骂。
“这家伙从哪冒出来的?还打不打了?”
“哪个王八蛋啊,真扫兴!快滚下去!”
“继续打啊!打!不打就退钱!”
“退钱、退钱!”
局面乱到一发不可收拾,王吉闪身避开一只木屐,又一脚踢飞了险些给那少年脑袋致命一击的杯盏。
最后目光灼灼地看向对面斗者,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既然打得不过瘾,那换我陪你玩玩?反正最后都会是你赢,对手是谁并无差别,对吧?”
“废话!既然你上赶着送死,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说罢,一拳破空而出,直击王吉面门。
随着两人动作一出,台下立刻迸发出骤雨击瓦般的欢呼声:“吼~打起来!打起来!”
王吉并不擅长赤手空拳地正面对打,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只见她动作敏捷,移步换位犹如泥鳅般灵活,一次次避开对手攻势,以退为进,表面上看,对手拳头皆已落到她身上,但其实那出拳的力道早已被她卸了个七成。
而在这退避之中,王吉又紧盯对方破绽,于间隙中猛地出招,但是与对手拳头落点散乱不同,王吉招招都只瞄准了对手左臂那一处。
台下看客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风格迥异的打斗,与上一场两股激烈对冲的狂风不同,此时此刻,台上两股力量更像是旋风般缠斗在一起,在一招一式中互相寻找对手的破绽。
“像苍蝇似的躲来躲去的,算什么好汉!”
“打不过你,当然要躲!怎么,打架还不许人躲吗?”
“哼,那我就让你无处可躲!”台下看过来,或许是王吉一直在避招,处于弱势,但只有他才明白,这家伙并非像嘴上说的那样,能在攻势中次次精准地击中他左臂同一个位置,怎么可能身手一般?只可能是故意装蒜。
一刻钟过去,那斗者已打得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似的,出拳显而易见地慢了下来,尤其拜王吉所赐,其左拳已痛得几乎要抬不起来,如此一来,破绽全然暴露。
“差不多了,该收尾了!”话音一落,王吉便顺着对手的攻势,左臂一格制造出视线死角,整个人被打飞似的往后一退再退,最后全身脱力躺倒在地上。
台下爆发出一阵吼叫。
“哎哟,痛痛痛……”王吉捂着伤口,嚷得十分大声。
那斗者明知自己被耍了,却没力气再与王吉纠缠下去,只能愤恨地用眼神剜她一眼。
王吉佯装无视地谄笑:“多谢大哥手下留情!”
“回头再找你算账!”
人群哄闹中,王吉一把背过那奄奄一息的少年,片刻不敢耽误地跑出去,借着月光,疾步奔向最近的医馆。
踏入一条乌黑的巷道时,少年醒转过来,语气微弱嘶哑:“别管我,就让我这样死了吧!我早就活够了……”
“别自欺欺人了,真正想死的人才不会跑去决锋台挨打受罪呢!”说完,王吉又唠了起来,“决锋台他们给你多少钱啊,值得你上去挨那么多拳?”
“五钱……”
“呦,胆儿真肥!就不怕真被打死?对面那家伙的拳头结实得很,我方才也是领教过了!”
“除了挨打,我不会其他的了。”
“依我看,你那沙包当得也不怎么样,换个活儿干吧!”
“……”
“说起来,你们的决斗被我打断了,那钱你怕是拿不到了,我赔给你!”
“……多谢。”之后,便再没了声音。
无声间,王吉已走出幽深的巷道,视野豁然开朗,江水滚滚向东,倒映着皎洁的月光,发出墨蓝的柔顺光泽。
“喂,没痛晕过去吧?”
“嗯……到江边了,放我下来吧,我已经没事了。”
“好,正好我也歇会儿!这破地方不知怎的,这么久也不见一间医馆!”
王吉一脚踏在江边低矮的石栏上,目光四处梭巡。
突然,身侧掠过一道黑影,直直往江中坠去。
“喂,你做什么?!”出于职业习惯,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王吉就已眼疾手快地抓住那道黑影的末梢——一条细瘦的小腿,将要跳江的少年整个人给拽了回来。
方才背着人跑那么远都没让王吉出汗,反倒是这一出真把她吓出冷汗来了。
“看你走路都一瘸一拐的,怎么跳下去的动作那么利落,差点真要下水捞你了!”
救人的和被救的两个人都瘫坐在地上。
“为什么要管我?我们明明素不相识……”
“嗐,我不会讲大道理!总之,就一句话,我管你想不想的开,反正你今日遇上了我王吉,就休想死了!”王吉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一掌拍向少年的肩,“不然你以为我阿婆为什么给我名字取个‘吉’啊!佑己佑人,方为大吉!”
谁料少年这时突然哽咽了起来,哭声如秋风过窗,诉不尽满腔凄凉。
“怎么突然哭起来了?该死!不会是拍到你伤口了吧?抱歉抱歉,快上来,去医馆让大夫给你上药!”王吉顿时手忙脚乱,最后蹲下来将少年一把揽到背上,快步往前跑着。
此话一出,身后那原本压抑着的哭声愈发明显了。
王吉不知道的是,少年的眼泪不是因为疼痛而落下的,正如寒冰不是因为捶打才化为春水。
少年趴在王吉背上,想出声,涌出喉咙的却是嘶哑的呜咽,眼泪夺眶而出,流到破裂的伤口上,又刺又疼。
在这个痛到想死的夜晚,第一次有人对他说抱歉,明明一点都不相干的。
过去十多年里,比这难忍百倍的疼痛他挨过成百上千次了。
陋巷那群同龄人骂他是野种、婊子下的崽,骑在他身上逼他喊爹,摁着他的头逼他喝尿;决锋台的人一边嘲笑他废物、杂碎,一边毫不犹豫地对他拳打脚踢……他成了所有人发泄不如意的出气口,任谁都能踩在他头上。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决锋台要比陋巷好,至少挨打了还能有钱拿。
而此时此刻来自陌生人的关怀,就像一场临死之前的妄想,让他内心涌现出“就在这一刻死掉吧”的真实冲动。
但……眼前这个人,不会让他死。
“对了,你叫什么?”王吉像是才反应过来,问。
“阿蒲,蒲草的蒲……”少年低声回答,内心却不禁黯然神伤,感叹自己正如其名,卑微如蒲草。
谁料王吉却爽朗笑道:“蒲瓜是不是也是这个字?打蛋汤,别提多鲜了!”
“……”少年微微一愣,随即不禁哑然失笑。
或许,今天的确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