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吉口头抱怨第七八遍的时候,她终于在江边分叉往里拐的一处看到了一块医匾,但屋内一片漆黑,大夫早已熟睡。
“大夫,醒醒,救人!”王吉捶打门窗,但屋内却依旧毫无动静。
无法,王吉只能先将阿蒲放下来,她则窜上医馆前的那棵老樟树,几步跃上二楼一扇虚掩着通风的窗,潜入屋内。
潜入的那间房内,四周堆满了正在阴干的药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芳香气息。
王吉注意不碰倒那些竹篓、簸箕,快速摸去了另一间卧房,只听见微微的呼吸声,便走过去推醒床上熟睡的人:“大夫、大夫!醒醒!”
睡梦中的人朦胧地拂开王吉的手,但皮肤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惊醒过来。
“鬼啊!”床上的人大叫一声,拖着被子逃似的退至床角。
“别怕,我不是鬼……我是来看病的!”王吉摸到桌子上的烛台,点亮了它,橙黄的火光照着两张面面相觑的脸。
王吉打量着眼前那张年少稚嫩的脸,瞬间觉得有点不靠谱:“你是药童吧?大夫在吗?”
而蜷缩在被窝中、心有余悸的少年见王吉一脸急切,并无恶意,便也停止了从垫被下掏出防身匕首的动作,脸色阴沉地说道:“我就是这儿的大夫傅萤,给我滚下去等着!”
傅萤迅速穿好衣服,下到楼下医馆时,大门已经被王吉从里面打开了,只见她背着一个瘦弱的身躯正抬脚踏入屋内。
“嗨,小大夫!”
“将人放到那边的榻上。”傅萤快速打量了一眼,那人瘦得可怜,外露的皮肤上都是青紫色的淤青,还有那被打得惨不忍睹、满是血迹的脸。
他移开眼神,冷厉的目光看向方才将他惊醒的罪魁祸首王吉,“治他可以,但你得先付清药钱。”
“没问题,要多少?管够!”王吉掏出方才在决锋台得手的一个钱袋子,得意地掂了掂。
“一百钱。”
“什么?多少?”王吉怀疑自己听岔了。
“两百钱。”
“喂喂喂,小大夫,刚还一百呢,怎么瞬间改口两百了?!”
“原来你耳朵没聋啊!一百钱,恕不赊账。”
“就算是一百钱也太多了吧!小大夫,医者仁心,通融通融……”
“不治就滚,我要上楼睡觉了!”
“哎,别急别急……让我数数!”王吉将手伸入怀中,四处摸索着,将先前到手的几个钱袋子都掏了出来,不舍地将里面的钱币悉数抖落出来,一枚一枚仔细数着,越数心中越觉痛惜。
但为了救人,也没办法了,大不了明早再去干一票。
只是没想到,她的觉悟是足够了,但银两却显不足。
王吉反反复复又点了两遍,最后窘迫地抬头:“七十八钱,小大夫,一回生二回熟,当真不能通融通融?”
“呵,大半夜扰人好梦,还想让我为你们破例吗?”傅萤一个白眼,转身要去关门。
“好好好,是我多嘴,我再想想办法!”
正苦恼时,王吉的手触碰到怀里的一块硬物。
是方才顺来的令牌。
王吉拿起令牌细细打量,长方形令牌上,正面镂刻着一头展翅冲天的凤凰,手艺精湛,栩栩如生,背面只刻着一个“焚”字,大概是某个帮派的令牌。
“小大夫,你认识这是哪个帮派的令牌吗?能换钱不?”
那块令牌几乎贴到傅萤的鼻梁,一股浓烈的腐臭和血腥味瞬间充斥他的鼻腔,他厌恶地挥开那令牌:“真脏,拿开!你可别妄想拿这种东西抵债!”
“瞧这精湛的工艺,想必出自某个大组织,拿到鬼市去卖,估计能卖个好价钱!”王吉粲然一笑,跃跃欲试,问道,“小大夫,离这儿最近的鬼市在哪?”
夜色如墨,三丈外的灯笼透出昏黄微光,如老人眼皮耷拉的眼睛,疲惫无神地瞥着丰粮桥东南角的这个“鬼市”。
鬼市两侧歪歪斜斜的简陋木楼投下一片浓郁的黑影,行人穿梭其中,如游动的浮游,瞬间被倾吞入肚。
在这里,不见牌匾、旗幡,也没有吆喝,卖主与客人皆默契地佩戴着斗篷或面具,几近无声地进行着交易。
在这张密不透风的网中,唯有鞋底擦过青石板的“沙沙”声,由东向西,与不远处的江水哗哗声相互叨扰。
“客官瞧瞧这物件?”坐在墙角的老妪扯住过客的衣角,自怀中掏出某件稀世古玩。
几道黑影簇拥着窃窃私语:“此物抹在兵刃上,见血封喉,一招杀敌……”
王吉脸上随意蒙了块黑布,百无聊赖地倚在墙边,指尖甩着那块令牌,作为揽客的幌子。
她身侧坐着一个人,头顶一副大斗笠。王吉垂眼只能看到那竹编斗笠,其身子全然被遮罩住了。
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大,将将够传到王吉耳中:“杀人,五十钱;捉奸,一百钱;接生,两百钱。”
王吉听得耳朵顿时竖立起来,笑道:“大哥,你这定价有意思,和外头倒着来,莫不是念反了?”
“越费神的事,自然越花钱。”斗笠下的声音嘶哑低沉,“有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大哥涉猎之广,着实令人佩服!”
“没什么,和你一样,靠手吃饭而已。”
王吉闻言一愣,随即狡黠一笑,“好眼力。”
闲谈间,一道硕大的黑影突然笼罩过来。
王吉抬头一瞥,却差点心虚地拔腿就跑。
像是突然自地底冒出来似的,只见一男一女佩戴着木雕傩舞面具,悄无声息地立在他们前面。
男人身材高大健硕,宽肩厚胸,宛如一堵坚不可催的石墙,浑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气息,脸上那副黑色面具更是为其增添了几分凌厉的压迫感。
若非他身旁那位青衫女子,除了面上那副骇人的面具外,浑身上下都难以察觉出危险的气息,王吉险些要以为他们是来讨人命债的。
看样子,这二人是为斗笠下的这人而来的。
“赵先生,先前那桩提议您考虑得如何了?”女子声音温润平和,让人联想到微风拂过的湖面。
“鄙人一介俗人,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更没那么大的本事,还请二位另寻高明吧!”
“先生虽自谦是俗人,却也曾对受难者施予援手,难道当真无志向可言吗?”
斗笠下传来一声苦笑:“那些所谓的帮助,不过是骗骗自己罢了,与他人无关。纵然你们说得再多,我也不会动摇,何必徒费唇舌?”
女子语气谦逊平和,毫无咄咄逼人之感:“我们需要赵先生,但若先生有所顾虑,我们亦不强求。若先生日后改变主意,随时欢迎加入我们。”
“不会有那一日的。”说完,戴斗笠的男子便走出屋檐,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王吉才后知后觉,他原来一直是站着的啊。
“……”那一男一女同样凝视着斗笠者的背影,尽管无法窥见面具下的神情,但料想其脸色多半是惋惜居多。
两人对视一眼,也起身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那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目光锐利地紧盯着王吉手中的那块令牌,质问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他身旁的女子闻言也看过来,“怎么了?”
王吉见男子对令牌感兴趣,连忙热切地招呼起来:“这位大侠果然独具慧眼,这枚令牌乃是我祖父留下的珍稀之物。既然与大侠有缘,如今只需四十钱,便可转让于您。”
“你祖父姓什么?”男子的声音宛如云层深处的雷鸣,让闻者不由心悸。
王吉更是心虚,还好脸上不显,佯装镇定:“姓王。”
男子接过令牌,拇指摩梭着背面的凤纹,“他已经离世了吗?”
诶?难道误打误撞蒙对了?
王吉心中暗自一喜,顺着男子的话继续往下编:“是啊,自从跌了一跤把腿折了,就再也没能起来过。莫非大侠您认识我祖父?”
“……”男子不置可否,取出一锭银两递给王吉,却并未带走那枚令牌,“既是你祖父的遗物,就不要轻易出售。”
“多谢大侠慷慨解囊!”王吉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得意的大白牙。
王吉没曾想这趟竟误打误撞遇见了识得这块令牌之人,白白到手一锭银子,真是不亏!除去给阿蒲治病的钱,仍余下不少,足够她吃上好一阵子了。
春日的夜风如细腻柔软的轻纱,笼罩在王吉周身,她吹着口哨,沿着来时的路,野狗似的一阵疯跑。
直到转到一条青石板的巷道,王吉才停下她那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哨声,警惕地盯着前方的一棵古樟。
“那令牌是你家传?”一声冷哼自树影下传来。
“对啊,你若想要的话,五十钱卖给你!”王吉笑答,要价比方才又抬高了十钱,颇具奸商潜质。
“呵,只可惜再多的钱,你也没命花了!”身材颀长的男子自阴影中走出来,王吉见其冷峻神色,就意识到来者不善。
王吉心中一惊,脸上却不露一点怯,笑得无比灿烂,只暗中把那还没来得及捂热的银子往衣服更深处掖了掖,“阁下是?”
“决锋台敖阙,客人丢了东西,东家命我捉拿嫌犯!”敖阙指了指王吉怀里突出来的一块,那儿藏着令牌和银两。
“原来你是指的这玩意儿啊?这是我刚地上捡的,正愁找不着失主呢!喏,接着!替我还了吧!”王吉本着舍小取大的原则,掏出那令牌往对面一抛,脚步一点点往后挪,然后一个急转身,拔腿就跑,“不用谢我!没事我就先走了!”
“呵,想跑?没门!”敖阙一手抓住抛落过来的令牌,随即足尖点地,玄色衣袂在夜风里猎猎作响,目光如鹰隼锁定前方逃跑的背影。
“开玩笑的吧?”王吉一向仗着腿长跑得快,这时余光瞥见紧跟着自己身后的人影,冷汗直冒,大声嚷道,“你属狗的吗?追这么紧!”
敖阙一手如鹰爪般从后紧扣王吉右肩,王吉顺势转身,右手一格,左手迎上敖阙另一只手的攻势,两人双手交叉紧扭在一起。
“既然东西都找到了,你还是快回去交差比较好吧?别让失主等急了!”王吉心虚道。
“一码归一码。”敖阙冷哼一声,腿脚比话语更先一步发出攻势。
王吉双手一松,往后急退几步,“如果是想和我切磋的话,也不急于这一时嘛!”
“呵,与我切磋?你还排不上号!”
“哎呀呀,这话就太伤人自尊了哇!”王吉咧嘴笑着,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那我今日就插个队了!”
话音未落,王吉如泥鳅般侧身避开敖阙的直击,紧接着反手一抹,寒芒骤闪,从腰间摸出一把三寸长的匕首。
“还是用兵刃过招比较过瘾吧?”匕首在掌心翻了个花,王吉旋身反刺,利刃带着破风锐响刺向傅光肋下。
敖阙拧腰侧身,左手成掌劈向王吉手腕,右手则探向她持刀的右手手肘。
“不亮兵器吗?别怪我占你便宜啊!”
“清理杂碎而已,没必要!”
“好吧,那就随你喽!”王吉低身沉肩,匕首划出刁钻的弧线,一招一式如泥鳅在泥地里乱窜,丝毫不讲章法。
敖阙却不退反进,猛地沉腰蹲身,用肩胛骨硬扛匕首未至的劲风,同时右手如铁钳般扣住王吉手腕,左手顺势攥住其肘尖。
“咔嚓”一声骨节轻响,王吉吃痛大叫,匕首险些脱手,却借势用膝盖猛顶敖阙面门。
“疼疼疼……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还真是毫不留情啊!”王吉一语双关,抱怨道。
“怎么?不是要占我便宜吗?方才的气势呢?”敖阙松开手肘后仰避过膝击,冷笑着打量眼前这个嚣张的贼人。
王吉耸耸肩,无奈地叹一口气:“阿婆说的没错,理亏的人,打不赢架。”
“所以要见好就收!”话音未落,王吉猛然将匕首向上一抛,匕首在空中打了个旋,她反手抄住刀柄,翻身用匕首尾端砸向敖阙后颈,打算得手后立即跑路。
但眼下形势焦灼,显然没那么容易脱身。
只见敖阙向前扑倒避过,手掌撑地时猛地勾腿,扫向王吉脚踝。
王吉纵身跃起,匕首如流星追月般刺向敖阙后背,只听“嗤”的一声,攻势被傅光避开,刀锋只划破他的衣袖。
在这瞬间,敖阙已借旋身之势反守为攻,掌风带着破空声拍向王吉肩窝。
王吉侧身一避,鞋底在地面搓出火星,一个假动作刺向敖阙面门,待他抬手格挡,立刻变招俯身,趁其不备,左掌朝他腹部狠狠打去,将敖阙整个人击退好几步。
“嘿嘿,对不住啦,在下先走一步!”王吉一沾即走。
不料寒光一闪,一柄软剑如毒蛇般从后缠上她的脖颈。
霎那间,王吉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一动也不敢动,左腿还定在空中。
“还走吗?”敖阙语气冷了几分。
“到底还是亮武器了嘛!”王吉得逞地笑笑。
“……”一记手刀毫不犹豫地击向王吉的后颈。
晚风掠过,长巷里回荡着王吉的哀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