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江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但全身心都在颤抖。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赵观南,她还是一个迷茫胆怯的小公主,那个时候,他以为她很快就要成为乱世之中的一缕孤魂了。
可是后来,她孤身涉险,竟真的稳住了混乱的局势。
接着,他听到她的往事。其实,对于他来说,已经见证过太多比这悲惨得多的故事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竟跟着她一起悲伤。
后来,他见证了她的坚强,见证了她的脆弱,见证了她的仁慈,见证了她的聪慧,见证了她的杀伐果断。
不知怎么的,他恍惚间好像见到了那个死去的自己,那个还会期待公平与正义的自己,那个会在困厄中保护百姓的自己。或许,所有人,抱括她自己,都不会觉得她是个仁君。但是她感受到了她的挣扎与痛苦,感受到了她对结束战争的渴望。
他曾坚信,她一定会成为一个仁慈的君主,一定会成为爱民如子的君主,一个维护朝堂风气,让天下所有有识之士,都能得到公平的上升通道。战乱之后,将不会有无辜之人含冤受死。
她像是一束曙光,照亮了他濒死的灵魂。
但是在一切结束之前,他所看到的是一个充满戾气的赵观南,一个漠视生命的刽子手。
那束温暖的光芒从此变成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厚重的悲哀将他包裹,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眼里只有利益的行尸走肉。
曙光熄灭,他只能继续在这黑暗的世界中踽踽独行。
也好,也好,他早就该意识到,自己的治世志向不过是虚妄的幻想,是沙漠误导人送命的海市蜃楼。
可是,他又该为何物而活着呢?
他可能要用余生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崇政殿内,观南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她怀孕了,是晏江的孩子。
陈太医为她把脉,惊喜地告诉她:"陛下的余毒排清了。"
"如此说来,朕是否有希望活过三十岁吗?"观南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臣不想欺骗陛下,陛下的五脏六腑在建州的时候,便已经伤透了。臣固然可以为陛下排尽余毒,却不可让损伤的脏腑重生。陛下的寿命,不会太长了。"
"是吗?也好,毕竟朕到底还有十余年的生命可以挥霍,也可以了。"她试图安慰着自己,但眼角的泪水却并不准备停下。
"说点开心的事吧,自怀孕以来,陛下的头风好像就再也没有犯过了。也许,是陛下的孩子在保护陛下。"
"是我的心腹大患死了。"观南并没有认可他的观点,她一点也不期待这个生命的到来,只是吴国还需要一个继承人,所以她才会勉强允许这个外来者留在她的身体里。
她突然又想到这个孩子的父亲,竟敢为了一个外人质问自己。
她突然有些生气,但也没有什么办法。
她应该告诉他吗?可就算是不告诉他,他也会知道的吧。
一股浓郁的药味刺入鼻腔,哪怕已经喝了一年的药物了,她还是会感到恶心。她又感到有些生气,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人的孩子,为什么只有她要喝这么苦的药,还要承受怀孕分娩之苦。
她索性要求下人又去熬了一碗。
"陛下,擅加药量,不好吧。"
"又不是给我喝。"
"那是给谁?"
"她父亲。"
"需要奴去宣吗?"
"倒是不必。"
"阿泠,"
"奴在。"
"我现在很不开心。"
"奴去给陛下找些点心?"
"好啊!"观南开心地笑了。
不一会儿,姜泠端着糕点来到观南面前。观南非常老实地喝完了整碗药,露出了苦瓜一样的表情。姜泠立刻塞了一块糕点在她口中,却不慎叫观南噎着了。
观南怨恨地看了姜泠一眼,直叫姜泠觉得好笑。
"姜都知,这新升了官,就敢嘲笑起主子来了。"
观南嘟着嘴,显得特别幼稚,让姜泠笑得愈发肆无忌惮。
"你再笑!"观南拿起札子,做出要打姜泠的模样,最终却也只是轻轻地在她的头上碰了一下。
"看着糕点的份上,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观南又拿了一块糕点,放到口中细细咀嚼了起来。穿越了血雨腥风,最终回到了温暖舒适的宫殿,吃着香甜松软的糕点,竟让她生出了一点不真实感。
或许人们都是贪逸恶劳的,她现在无比希望时间在此刻定格。没有政事,没有战乱,没有欺骗与背叛,没有过去的遗憾,与未来的担忧。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她又把玩起手上的短剑,想到了他的赠主。
也许是这一年有太多事情发生,她对情绪的感知都出现了一点问题。她万万没有想到,仅仅过去了三个月,她就已经感受不到丝毫悲伤或是愤恨了。荀忠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得模糊,只有手中的短剑依然陪伴着她。
握紧手中的剑,她莫名觉得安心。
但平静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陶婉卿很快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来不及等姜泠通报,她草草行了个揖礼,便开口:"陛下,您看过臣的札子了吗?"
"还没。"
陶婉卿微微叹了口气:"如今国库一分钱都没有了,但是两路水灾,两州起义,加上晏相的水利工程,边境常备的十万大军,已经一万官吏的俸禄开销,处处都是要钱的地方。陛下,一句话,臣今日前来是请陛下加税的。"
陶婉卿此时已经焦头烂额,这一个月以来,国库中已经没有一粒米粟。为了前线的口粮,她超发了二十倍的货币,让米价涨了数百倍。
更严重的是,这百倍的价格其实还是有价无市,因为货币的持续贬值,农民们不愿意出售粮食。吴国铜钱体系随之崩塌,商贩只接受金银作为交易货币,城市遭遇普遍的饥荒。而她也因此需要为各大主要城市提供救济粮。
因为没钱,她同时还需要加大劳役的征派数量,这为本就艰难的民生雪上加霜。
就算抛开道德人性的那一部分,她也确实不想干这种事。
一是为了个人前途,她这么做未必不会在将来为政敌送黑料。
二是为了国家前途,如今,百姓会因为这场战乱大面积破产。有的会落草为寇,为大吴的治安带来麻烦。有的会变为流民,很容易聚集起来发动起义。就算他们什么也不做,大面积的人口凋亡也足以摧毁国家未来的税赋。而货币的崩塌同样需要很长的时间,很大的经历去恢复。
但是她也别无他法,只能竭力维持军队的最低补给,并默默祈求战争早点结束。
如今,战争结束了,但是她的绝望还没有结束。
其实,如今铜钱已经成了废铜,要想用这些结了将士的俸禄与军功赏赐是极其容易的。但是除此之外的所有东西,都开始了涨价。而且,就有的货币体系坍塌,也就意味着,朝堂也需要用金银来购买所有的东西。现在,除了加税,他们还需要作一件事,那就是确定是否需要废除货币铸造,该用金银作为货币。
对于观南来说,她当然清楚财政的现状与加税的迫切。可是,如此行径会更进一步导致吴国内部的动荡,说不定会激起另一场战争。
而战争的消耗才是真正的无底洞。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变出几万两白银度过眼下难关。
最后,她还是认命般地说出了那句话:"卿带人去查抄其他富商的家吧。"
"啊?不行啊,陛下!臣以后还是要做生意的,陛下如此行径,是要断臣的财路啊!"陶婉卿非常清楚,她要是真的这么做了,从今往后,就将彻底失去自己那些商路上的左膀右臂。
作为商人的老大,极有可能也会彻底失去信誉,失去财路。到那时,既没有功名,也没有势力的她,又该怎么继续待在朝堂之上呢?
"卿可要想好了,卿若是不抄他们的家,朕可就只能判卿谋反了。只是不知道,这作为朝堂之上的第一个女官吏,可会有人会为爱卿说情。"
陶婉卿瞬间红了眼眶,她不明白,陛下为何会是笑着说出那句残忍的话。但是她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没有权力的她是没法为自己谋得半分保障的。
至少,被抄家的不是她,她也该感到高兴,对吗?
"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朕给卿一队禁军,卿可不要令朕失望。"
"臣领旨,谢恩。"随着额头接触地面的声响,陶婉卿收拾好了情绪,也整理好了思绪。她本就是左右逢源的交际花,既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又何必执着于这商誉的得失。她想要做的,从来都是个人利益最大化。
就算她不贪腐其中的钱财,拿走些船只、奴仆的,也不过分吧。
更何况有陛下的授权,她就可以将手伸向那些背靠官僚的漕商,夺了他们的业务。
这漕商中油水最多,她大可以吃干抹净后,将嘴一擦,转手告发他们贪腐,就又是大功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