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里简直一片混乱,惊叫声不绝于耳。
裴知行被奚九扯了过去,被她护在怀里。裴知行素白的锦衣上沾了猩红,脸上也被溅了些。
如朱砂沁玉,血色在冷白肌肤上晕开斑驳红痕。
两人挨得太近,呼吸都撞在一起。奚九的眼神落在那猩红之上,觉得实在刺眼,抬手便将裴知行脸上的血迹擦去。
眉眼,脸颊,还有下巴处。
直到裴知行的脸又恢复干净,白玉无瑕,奚九才堪堪满意。
而裴知行抿着唇,一言不发,他直直的看向奚九,任凭她冰凉的指尖抚过他的肌肤。
“松开我。”裴知行端起世子的架子,冷声道。
自从那天夜里谈开以后,裴知行已经和奚九好几天没有说话了。两人的关系完全僵住,成为了世俗意义上真正的主仆关系。
奚九收回自己的手,退到一边,歉意道:“属下冒昧。”
裴知行冷哼一声,转身去看宋闻的情况。
刑房里简直吵得头疼,那些狱丞高声呼喊,围在谭祁身边手忙脚乱:“天啊,寺丞大人!这么多血,您可有伤到何处?”
“快,快去给寺丞大人拿干净的帕子,给大人擦脸,这一脸都是血。”
“重新拿件干净衣裳来,这衣裳脏了怎么给大人穿!”
四周围着人不停的叭叭叭,吵得谭祁脑子嗡嗡响。
他没裴知行幸运,有人护着。谭祁被血糊了一脸,眼睛都睁不开,眼前血蒙蒙的。
谭祁狠狠的抹了把脸上的血,露出一双眼睛,吼道:“都给我闭嘴!”
四周一瞬间鸦雀无声。
谭祁喘着粗气,踹了一脚身边的狱丞,怒道:“滚去把郎中叫来,犯人都要死了,你们眼瞎看不见?!”
被踹的那狱丞捂着屁股,委屈道:“裴大人已经唤人去请郎中了。”
谭祁:“......”
谭祁转头去看裴知行,才发现人家干干净净的站在一旁,一点没事。再看看守在裴知行身后的奚九,谭祁悲从心来。
都是人,怎么差别这么大,他被喷了一脸血也没人挡一下。
谭祁要被气得撅过去。
很快一头发花白的老者,背着药箱,急匆匆的跟在狱丞身后进了刑房。这位郎中以前是随军的军医,德高望重,医术精湛,尤擅长治刀伤剑伤。
只是后面年迈体弱,边疆又条件艰辛,这才回了中京,到大理寺任职。
“见过二位大人。”郎中药箱还没放下就开始行礼。
裴知行将人扶起,道:“不必多礼,先生看看这人,还能活吗?”
宋闻已经被平放在地上,他面色青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脖颈弯着,犹如折断的树枝,只剩一张皮还连接着。
郎中一看便面色凝重,道:“这伤的位置太凶险,恐怕不太妙。”
众人都知道宋闻受的那一刀,下了死手,就是为了取他命的,根本没想让他活。郎中会这样说,众人都有预料,但仍旧心中一沉。
郎中上前去摸了摸宋闻的脉搏,皱眉半晌道:“脉搏微弱,已是濒死之相。万幸还吊着一口气,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谭祁在一旁焦急道:“能救活就行,先生,此人事关重大,这会可不能死了。”
“老朽尽力。”郎中拱手道。
宋闻被抬了出去,那老郎中紧急给他止了血,要给他的伤口缝合。屋内不能太多人,众人都被请了出去,只剩下郎中和他的学徒。
裴知行和谭祁在门外等,直等到太阳西斜,落日余晖洒落在大理寺的青砖灰瓦之上,削弱了几分肃穆庄严,多了些柔和婉约。
到了申时末,门才被推开,裴知行和谭祁走上前去,谭祁一脸紧张问道:“先生,他人怎么样,人可还活着?”
“人还活着。”郎中颔首道。
“那就好,人还活着就好,不然这可什么都还没查出来,线索就断了。”谭祁悬在半空的心踏实了下来。
但老郎中皱着的眉却没有放松,裴知行直觉不对,问道:“先生有话可直说。”
老郎中抚着胡子,纳闷道:“老朽从医多年,从未遇到过这样奇怪的脉象。此人原是活不了的,应该血脉尽断。”
“但此人受伤如此之重,脉象仍旧似有若无,如细线牵扯,一直不断,就像是有东西在强行给他续脉,着实奇怪。”
奚九站在裴知行身后,敛着眼睫,面无情绪。直到听老者谈到脉象,才稍稍抬眸,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老者。
“不管如何,人能活着就行。”谭祁无心去参透其中的复杂,只关心结果。
“可人虽然还活着,却不知何时能苏醒。可能是几天,也可能几月几年都醒不来,死了也睁不开眼。”老郎中道。
谭祁一听人昏迷着,就着急起来:“这怎么行!我们还得问话呢。”
裴知行也眉头轻蹙,问道:“可有别的办法让他醒过来。”
老郎中叹气道:“二位大人,老朽尽力了,剩下的只能看天意。”
......
细作一事没有着落,但时间却一直在流逝,转眼间就到了上元节。
上元佳节,中京解除宵禁三日,城门不闭,特许夜行。
朱雀大街上,三千盏描金宫灯已次第亮起,东风掠过,将满城灯火吹得摇晃起来。街上有人如织,摩肩接踵。幼童手中舞动着鱼灯,跑来窜去,笑声如银铃清脆。
靖安侯府自然也热热闹闹的,全府放了假,下人们穿着新衣裳去参加上元灯会。
百姓们在街上舞龙耍灯,不亦乐乎。达官贵族则坐着画舫,夜游中京。
暮色四合,只见那七宝楼船在湖中缓缓滑动,船体是沉香木所造,华贵非常。船舱皆垂着月影纱,上面以金线织着祥云瑞鹤。晚风拂过,纱幔轻扬,隐约可见里面坐着的人影。
这是今夜谭祁包的条画舫。
谭家虽是清贵读书人家,但谭祁的母亲却是皇商出身。不说富可敌国,至少在中京少有对手。谭祁又是家中最小,父母宠得紧,因此谭祁花钱向来大手大脚,无所顾忌。
谭祁今夜邀了些中京的世家公子,一同听曲赏月,共度上元佳节。
“ 谭兄昨日不是说,靖安侯府的世子要来,怎天黑了还不见人影?”
“对啊谭兄!届时世子爷到了,谭兄可得为我等引荐一番!”
画舫的二楼,里面轻歌曼舞,笛声悠扬。掀开珠帘,入目便是坐着的五人,锦衣华服,年龄瞧着和谭祁差不多大。几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这些人里,除了谭祁认识裴知行,其他人皆只闻裴知行大名,没与他接触过。
裴知行十几岁才被接回中京,性格孤僻,不与外人结交。再加上他才华横溢,殿试高中,与那些靠着家里荫蔽封官,没有实权的的纨绔子弟不同。
实在没机会认识。
“引荐谈不上,只能说同桌共饮,让你们在他面前混个眼熟。我可不敢做裴兄的主,也做不了裴兄的主。”谭祁举杯笑道。
谭祁说话圆滑,轻易不许下承诺。
要知道裴知行脾气差劲的时候,连谭祁都不搭理,更别说给别人好脸色了。
“那是那是,能与世子共膳已是我等的福气。”众人也举杯,将琉璃杯中的美酒一口饮下。
几人又是一阵谈笑风生。
趁着裴知行还没来,一人好奇问道:“世子可说了亲?”
“怎地?程兄想嫁到侯府?世子怕是瞧不上你这男儿身。”有人打趣道。
“混账东西,我看你是酒吃多了说糊涂话,讨打。”姓程的男子笑骂。
“我有一表妹是扬州人,蕙质兰心,聪慧机敏,正是桃李年华。她今年要来中京祭祖,不若与世子结成这桩良缘。”
众人喝了酒,情绪昂扬,有人起哄道:“那感情好,以后程兄与靖安侯府算得上是亲家。”
在中京欲与靖安侯府结姻者,媒妁盈门,竞相执柯。
想到裴知行和跟在他身边的暗卫,谭祁忙抬手阻止,皱眉警告几人:“一会儿你们可别在裴兄面前说这个,他不乐意听。”
“怎么,裴世子有中意之人,是哪家姑娘?”程姓男子问道。
谭祁四两拨千斤道;“你管这么多呢。”
…
夜色渐浓,湖面上波光粼粼,画舫内丝竹声隐隐飘荡,裴知行珊珊而来。
实在是路上人满为患,堵的水泄不通。连平康坊都四处是人,更不要说朱雀大街,挤得马车走不动道,只能磨磨蹭蹭的往前。
奚九为他掀开珠帘,裴知行款步迈了进去。
裴知行身形清瘦,腰背挺直,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矜贵气度。暖黄的灯光透出来,映在他月白的衣袍上,衣摆绣着的暗纹随步伐若隐若现。
舫内原本笑语喧哗,在裴知行踏入的刹那,竟似静了一瞬,众人都悄悄抬眼打量他。
谭祁见裴知行来了,便拉着裴知行到上方的席位入座,问道:“裴兄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酒都喝过几轮了,就等你。”
“路上人多,车马难行,故来迟了些,望诸君见谅。”裴知行歉意道。
他在外向来是克己复礼,矜贵自持的侯府世子。
众人忙起身,诚惶诚恐道:“不妨事,不妨事,世子来的正是时候,恰好能看见九重城阙上的火树银花。”
城中用竹木搭成的数十丈高的灯架,形如巨树,挂满灯笼。待到戌时三刻,会有工匠在此处打铁花,铁水迸溅如金色流星,与灯树辉映。
因此得名为火树银花。
衣袂轻拂间,裴知行已从容入席,奚九跟在裴知行身后。
“奚九,你也坐吧,给你添了位置。”谭祁示意奚九去坐裴知行身后的席位。
谭祁知道,有裴知行的地方便有奚九。以奚九之才能,假以时日,她定然不再会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暗卫。
见裴知行点头,奚九才走到位置上,拱手行礼道:“多谢谭大人。”
在场的其他人都没见过奚九,不了解她的身份。有人试探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是?恕在下眼拙,不曾在中京见过。”
瞧着这质朴的穿着打扮,以及冷冽的气场,像一个护卫。但方才谭祁示好的态度,又让大家有些迷惑。
在众人疑问的眼光中,裴知行淡淡道:“她是侯府家臣。”
“哦,原是如此!未曾想姑娘竟是靖安侯府的家臣。”众人瞬间热情了起来。
能攀上靖安侯府这棵大树,哪怕是做家臣幕僚,也比当九品芝麻官要强得多。
有人殷切问道:“敢问姑娘贵姓?”
“在下姓奚名九,诸位大人叫我奚九便行。”
“奚九姑娘,幸会幸会。”
有人笑着向她举杯,奚九也拿起酒杯示意。她轻轻抿了抿,没有真喝。奚九的本职是保护裴知行,因此不能喝酒乱了神智。
酒过三巡,宴上许多人已经醉了。众人脸上泛起桃红,酒兴愈发高涨,不再满足于喝酒击箸之上。有人站起身,醉醺醺的对着裴知行和谭祁行礼。
“今日诸位雅兴正浓,不如再添几分风流?在下斗胆,请了万花楼的妙人前来助兴。”
他笑着拍手,珠帘微动,几位万花楼的妙人款款而入,有男有女,衣香鬓影,顾盼生姿。中京民风开放,男人可三妻四妾,女人可豢养面首。
“见过各位大人。”几位妙人浅笑行礼。
众人大笑,气氛渐热。乐声起,觥筹交错。万花楼的陪侍走至各个世家子旁边,连裴知行和谭祁身边都依着莺莺燕燕。
他们笑脸盈盈,妙语连珠,哄得在座的几人喜笑颜开。公子哥随手取下个玉佩,赏赐给喂酒的妙人,这便是典当铺里的几百两银子。
这些陪侍从风月场里出来,早就练出识人的慧眼,这中间谁最有权势,一目了然。而衣着朴素,又十分沉默的奚九,自然不会是个出手阔绰的客人。
奚九四周清净,她倒是面不改色,慢悠悠的吃着面前的菜,仿佛置身于画舫之外。
一个身影走到奚九身旁,轻轻跪坐下来,局促道:“大人,奴给您斟酒。”
奚九抬眼,看着面前紧张的男人,没有开口。
坐在前方的裴知行,执杯的手倏然收紧,骨节泛白,他低垂着眼,长睫掩住眸中翻涌的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