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一轮皎月悬挂在天穹之上,四周星光寥寥。湖中心寂静一片,偶尔能听到寒风刮过的声音。
岸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传到湖中心就仿佛隔着一层薄膜似的,模模糊糊,让人听不真切。
裴知行独自倚在船舷,安静的望着水中破碎的月影。
手腕悬空,修长的手指自然而然的垂在船舷之外,指腹被割伤,鲜血沿着指尖滴落在黑黢黢的湖水之中,再不可见。
身后的人,无声无息的出现。若不是地上拉长的影子,覆在了裴知行手边的船舷上,或许无人能窥见她的踪迹。
奚九站在裴知行身后。
裴知行瞥了一眼身旁的影子,他紧抿着唇,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衣袂翻飞,带起一丝冷风。
身后的奚九一把攥住裴知行的手腕,将人往船舱里拉。
奚九力气大,步子又快,裴知行踉踉跄跄的跟在她的身后,他下意识想要挣扎,可奚九的桎梏如铁索一般,将他牢牢控制在掌心里。
裴知行憋了很久的情绪终于被点燃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
“你出来干什么,你不是跟身边人喝合卺酒吗?怎么不喝了?”
宴席上,奚九和那个男人相处的画面,像一根刺,紧紧扎在裴知行的心里。
“又是斟酒又是捏肩,体贴周到,看样子奚九大人满意的很。原来你喜好清秀伶人,那你应该早早言明,免得我在你面前自讨没趣,徒惹厌烦。”
“需要我给你银子帮他赎身吗?还是奚九大人就喜欢这种救风尘的情.趣。”
裴知行有些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用词尖锐犀利,带着嘲讽和挖苦,完全失去了方才在席间的坦荡自若。
他已经忍了很久,很久,不是今夜,也不是昏迷醒来的那个夜晚。而是更久之前,奚九丢下他去边疆的时候。
只是在今夜那个男人的刺激下,控制不住了。
凭什么那个男人能和奚九喝合卺酒,而他却连喜欢奚九都要被拒绝,明明和奚九相伴的人是他裴知行,不是别人。
为什么?
为什么奚九不喜欢他?
......
裴知行的挖苦,奚九并不接招。
才立春不久,夜晚的风虽不及冬日冷冽,但仍旧带着寒意。若就这般在外面吹着风,不出半个时辰,裴知行又要生病。
画舫有两层,在夜里流光溢彩。上层视野最好,是达官贵人享乐的地方,谭祁一众人则在上层。因此底层的舫内几乎没人,显得分外寂静。
奚九面色冷凝,将人扯进船舱内,“砰”一声,舱门被拉了起来,这空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四周变得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裴知行的呼吸声以及湖水悠悠拍荡船底的声音。
两人对峙着,谁也不说话。
良久,裴知行开口,涩声道:“你放开我。”
奚九还攥着他的手腕,让裴知行产生了轻微的痛意。指腹的伤口有些深,血珠不断的往外冒,猩红的血液甚至蹭到了奚九的掌心。
这带着隐秘的,难以言说的暧昧。
“坐好。”奚九将人按在位置上,她低头查看裴知行的伤处。
伤口确实有些深,白玉似的手指,染着血红,透露出一丝莫名的艳丽。
奚九皱着眉头,神情不太好看。她极少有这样冷脸,情绪外露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奚九都是沉默的,安静的。
因此冰冷着脸的奚九,有些吓人。
她从袖内掏出白瓷瓶,里面是上好的金疮药。暗卫受伤是家常便饭,金疮药时时都带着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奚九扯开瓶塞,握住裴知行的手指,将药粉洒在裴知行的指腹。
才撒上一点点,裴知行就痛得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别动。”奚九冷声道。
她抬眼,面无表情的看着裴知行,声如寒冰:“世子割伤自己的时候不怕痛,现在倒是知道痛了。”
“不过晚了,痛也只能受着。”
奚九知晓裴知行性子执拗,但是裴知行极少将这一面展现出来。大多数时候,尤其是两人在静观寺相依为命那段时间,裴知行在奚九面前的性子都很软。
裴知行的眼皮红红的,眼眶湿润,但是泪很倔强的没有落下来。
奚九看着他眼底的晶莹,仿佛被烫到一样,不敢停留太久,她又低头看向裴知行的伤。奚九认真的将药粉洒在裴知行的伤处。
舫内燃着灯笼,灯芯在静谧的空气中轻声炸开。
奚九的双眼是脸上最为沉静的部分,她的瞳仁颜色极深,像划不开的浓墨。昏黄的光落在奚九的脸上,半明半暗,柔和了她的轮廓。
如今,两人极少有这样和平共处的时候。
大部分时间都是憋着气,对峙着,至少裴知行是如此。
一滴泪倏忽落下,滴落在奚九的手背,奚九的动作一顿。裴知行忙仰起脸,用另一只手抹眼尾,想装作若无其事。
沉默半响,奚九问道:“疼?”
裴知行闷声道:“不疼。”
奚九又抬眸看了他一眼,判断他有没有说谎,但裴知行抿着唇,偏开了头,奚九只能看见他绷紧的下颌线。
这药性烈,洒在伤处就是会痛,奚九又将动作放轻了点。
上了金疮药,往外冒的血珠便慢慢止住了,但这仍旧不够,需要用干净的布将伤口包扎。
“手帕给我。”奚九平静道。
裴知行眼睫轻颤,没有动作。
奚九一看便知他舍不得,径直从他的袖口里拿出一方素净的白帕。
这帕子跟方才奚九从席间拿出的手帕同为棉帛,但与奚九的一针未绣不同,裴知行的手帕一角歪歪扭扭的绣着‘行’字。
这样棉帛的手帕原不应该出现在侯府世子手中,他合该用珍贵的绫罗绸缎。
但是他却如此珍惜,甚至在上面绣了自己的名字。
毕竟这原是奚九的手帕。
奚九将干净的帕子撕成小条,随后包扎在裴知行的指腹,以免伤口沾上脏污,后续感染。
“这是我的手帕,你撕碎了。”裴知行带着鼻音,喑哑道。
“嗯,我知道。”奚九道。
“你得赔我新的。”
“好。”
......
等奚九,裴知行二人回到上层之时,画舫已经快要靠岸了。
画舫内一下子少了很多人,原来是那些万花楼的伶人全被谭祁花钱打发走了。毕竟是上元佳节,每个伶人走之前,都得到一笔不菲的赏银。
谭祁太了解裴知行,一看便知,裴知行受伤是因为奚九要和别人喝合卺酒的缘故。
裴知行只要一遇到奚九的事情,脑袋就会犯浑。
见到二人回来,谭祁上前,看向裴知行已经被包扎妥当的手指。谭祁神情复杂道:“一个饮酒的青瓷杯,碎就碎了,哪值得你弯腰去捡。伤口严重吗?”
“小伤,无事。”裴知行低声道。
“......”谭祁无语凝噎。
他能明显感觉裴知行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不似方才紧绷,料想是奚九的缘故。可谭祁也知道,在感情里若太过心系他人,依附他人,终究要吃亏的。
半晌,谭祁叹息一声道,“罢了,无事便好。”
画舫内,其他世家公子都围上来,左一句右一句的关心裴知行。他们内心颇为惶恐,若是裴知行出了事,虽说怪罪不到他们头上,但是难免日后被侯爷不喜。
裴知行站在众人中间,嘴角微勾,道:“无事,多谢诸位关心。”
画舫很快就靠了岸,众人也无心再玩乐,下了船便向裴知行和谭祁拱手告辞,很快这岸边就不剩下几人。
这岸边的码头,是画舫停泊的地方。
现在到了亥时,夜色弥漫,湖中飘起一层薄雾,许多画舫都已经回来,停在了岸边。
靖安侯府的马车和谭府的马车早已停在了岸边,等待着。
“我这几日去看了那细作的情况。”谭祁蹙眉,沉声道,“不太妙。”
裴知行和谭祁站在岸边交谈着,月色寂寥落在二人身上。
“人一直昏迷着,脉搏弱得跟随时要断掉一样,这不就是活死人嘛,什么也指望不上。”谭祁长叹一口气,觉得头疼。
裴知行眼神低垂,眸光落在悠荡的湖水之上,若有所思:“那个书局的掌柜抓到了吗?”
宋闻那一方印信,是他们组织联络的凭证,在风雨欲来之前,他悄无声息的将这枚印信放在了他每日上值会路过的书局之中。
未曾想,还是被裴知行找了出来。而这个书局掌柜也十分可疑。
“没有,这人跟兔子似的,躲得贼快。我们这边才抓了宋闻,那厮就得了消息逃之夭夭。”
“不过好消息是,昌州那边有人见到了他的身影。”
谭祁的表情松快了一些,至少不是毫无线索。
两人聊着正事,不远处的岸边突然传来热闹人声,二人转头看去,原来又有一艘画舫过来停泊。
这画舫比谭祁的更加气派,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上面歌舞升平,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
画舫上的人纷纷走下来,为首的两人,一女一男,众人皆恭维的走在二人身后。
走在最前方的是宁王的嫡长女,永嘉郡主李明琅,她身量颇高,走起路来气宇轩昂。走在她侧后方的,是宁王次子,李慕云。
二人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弟,他们的母亲是当今皇帝的长女,宁王殿下。永嘉郡主的父亲是正元二年的状元,名正言顺的驸马爷。而次子李慕云的父亲,则是塞北边防营的马夫。
因此二人虽同位宁王子嗣,地位却天差地别。
眼瞧着那一群人走近,看到了岸边裴知行和谭祁,都是中京的熟人面庞。
“见过郡主,公子。”裴知行和谭祁向李氏姐弟行礼。
李明琅并无心思与二人攀谈,只淡淡说了句“平身吧。”,便从二人身边经过,远去。
李慕云倒是停了下来,他温润如玉,眼眸温和,笑着和二人打招呼:“裴世子,谭大人,上元安康。”
谭祁撇了撇嘴,低声嘟囔道:“装什么好人。”
李慕云听见了谭祁的吐槽,却面不改色,依旧笑盈盈的看着二人。他关切问道:“听闻裴世子前段时间病了,身体可还好些?”
裴知行掀眸,目光落在李慕云身上,平淡有礼道:“蒙君挂念,已安。”
“那就好。”李慕云笑道。
“慕云就不打扰二位交谈了,告辞。”李慕云微一揖,温和道。
言罢,李慕云准备离开,他的目光状似不经意间掠过裴知行身后的奚九。
奚九抬眸,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李慕云莞尔一笑,旋即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