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菲系着那条印有小碎花的棉质围裙,正将一盘清炒时蔬从厨房端出。
热气氤氲着她保养得宜的脸,模糊了眼角那几不可察的细纹。
她熟练地将菜碟置于餐桌正中,转身又去拿碗筷,仿佛没有听见刚才那句问话。
直到严霖雨又走近一步,重复道:“我爸我妈呢?”
严菲这才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随即垂下,语气平淡:“你爸妈?下午吵完就收拾东西走了,说回老家清静几天,让你自己好好想想。”
严霖雨沉默片刻,只回了一个字:“哦。”
意料之中。
下午那场争吵堪称激烈,几乎掀翻屋顶。
当她平静地告知父母自己最终选择文科时,母亲冯燕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仿佛听见天方夜谭,随即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声音发颤。
父亲严凯旋更是瞬间暴跳如雷,额角青筋凸起,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哐当作响。
他们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钉子,又快又狠,密密麻麻砸过来——
“没出息!理科大好前程你不要,非要去学那没用的文科!”
“理科才有前途!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老话你都不听了?”
“文科就是死路一条!将来找工作你就知道了,哭都来不及!”
“我们辛辛苦苦培养你这么多年,给你找最好的老师,买最好的参考书,你对得起我们的付出吗?”
……
书桌上那些被撕碎、曾象征她“荣耀”的物理竞赛奖状,此刻大概还在垃圾桶里躺着。
严霖雨没再多争辩什么,只是沉默地听着,像海岸边的礁石承受一波又一波巨浪冲击,直到他们精疲力竭,摔门而出。
争吵耗光她所有力气,也彻底冰封她那点微弱、渴望被理解的希冀。
严菲看着严霖雨没什么表情的脸,那双平时清亮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情绪。
她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心疼:“先吃饭吧。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还热着呢。”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吊灯暖黄的光晕洒下来,却驱不散那股低气压。
严菲试图找些轻松的话题,问问暑假作业,说说晚上电视剧的剧情。
严霖雨也配合地应着,偶尔点头,或扯一下嘴角,但那双眼睛始终没有亮起来,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世界,焦距涣散。
“小雨,”严菲斟酌着开口,筷子无意识地在碗里拨弄米粒,“你爸妈……他们也是为你好,可能方式急了点。他们那代人,经历得多了,总觉得学理更稳妥,将来路子宽……”
“我知道,姑姑。”严霖雨轻声打断,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波澜,“道理我都懂。但我的人生,我想自己选。”
哪怕选错了,头破血流,她也认。
严菲看着严霖雨倔强的侧脸,把剩下那些劝解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孩子,看着温吞好说话,骨子里却执拗得很,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严菲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小区里的八卦,试图用这些烟火气冲淡沉闷。
严霖雨心不在焉地听着,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把几颗米粒碾得扁平。
“小雨?发什么呆呢?今天的排骨烧得可烂了,一点都不柴,你以前能就着吃两碗饭的。”严菲敲了敲桌子,发出清脆的响声,把她从纷乱的思绪里拽了出来。
严霖雨回神,目光重新聚焦,落在那盘色泽诱人的糖醋排骨上,依言夹起一块放进嘴里,酸甜的酱汁味道在口腔漫开,却似乎比往常寡淡了些。
“没有,在想一道……数学题。”她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吃饭就好好吃饭,学习也不差这一会儿。”严菲又给严霖雨夹了一筷子肉,堆在她碗里像座小山,“多吃点肉,看你暑假瘦的,下巴都尖了。”
饭后,严霖雨帮严菲收拾碗筷,把剩菜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就钻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书桌上摊开着还没看完的《百年孤独》,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字此刻却像一群难以捕捉的蚂蚁,爬不进她的脑子。
她有点静不下心,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湿棉花,闷得慌。
窗外夜色浓重,远处城市的霓虹灯模糊成一片氤氲的光晕,像打翻的调色盘。
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叫着,反而衬得夏夜更加寂静。
严霖雨拿起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鬼使神差地点开学校那个几乎没什么人活跃、长满荒草的匿名论坛。
APP图标陈旧,点进去甚至卡顿了一下。
她在搜索框上方犹豫许久,最终,还是轻轻输入了“李缘风”三个字。
搜索结果跳出来不少帖子,时间跨度很大。
大多是关于他颜值的惊叹帖,标题通常伴随一连串感叹号——“我靠!高二那个李缘风是真实存在的颜值吗?!!”
“路过X班不小心看了一眼,直接心跳失速!!”
“有人有李缘风的照片吗?赌十包辣条求!!”
偶尔夹杂几张明显是偷拍的照片——在球场上奔跑跃起的身影,模糊的残影都带着劲瘦的力量感;在图书馆靠窗位置看书;或只是穿着那身白蓝校服,单肩挎着书包,面无表情地走在空旷的走廊上。
像素不算清晰,甚至有些高糊,但李缘风那张脸的确无可挑剔,是那种带有侵略性和疏离感的英俊,即使透过劣质的像素也能感受到。
也有一些零星、语焉不详的传闻帖,回复不多,沉得很快。
关于他家境的,有人说他家境极好,来头不小;也有人隐晦地提过似乎并非如此,甚至有些“复杂”。
关于他性格冷淡的,说他独来独往,几乎不与人深交,拒绝起人来毫不留情。
甚至……还有一些更加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用词暧昧又恶意,像阴沟里爬出的黏腻生物。
“啧。”严霖雨皱了皱眉,胃里泛起一阵轻微的不适感,手指快速划过那些充满恶意揣测的句子和回复,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她并不完全相信论坛上的话。
流言总是这样,传着传着就变了味,添油加醋,最后变得面目全非,真相被掩埋在最底下,无人关心。
但想到傍晚巷子里那几个混混嘴里不干不净的“包养”、“小白脸”之类的字眼,严霖雨的眉头又不由自主地蹙紧几分,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像水草一样缠绕生长。
那些人……是冲着钱来的?还是单纯看他孤僻好欺负来找茬?
可他看起来……冷硬得像块石头,并不像会轻易惹事或者任人拿捏的人。那他为什么会和那种人扯上关系?
脑子里有点乱,像一团被猫咪抓过的毛线。
严霖雨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屏幕按灭,反扣在书桌上,发出轻微一声“啪”。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那本厚重的《百年孤独》上,手指划过纸页,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
接下来的几天,严凯旋和冯燕果然没再回来,电话也没有一个。
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严霖雨和严菲。
那种安静不再是平日里的宁静,而是一种带着回响、令人心慌的空寂。
严霖雨把自己埋进书堆和电影里,像是某种逃避。
她看完了《百年孤独》,又开始啃《战争与和平》,下午则拉上窗帘,一部接一部地看老电影,刻意忽略心底那丝若有若无、像细针轻轻刺着的涩意和失落。
分科表的最终确认已经提交,尘埃落定,再无反悔的可能。
这个选择带来的风暴,似乎暂时告一段落,只留下满地狼藉需要自己慢慢清理。
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安静地躺在邮箱里,严霖雨看了一眼,依旧是年级第一,但这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至少在那个摔门而去的父母眼里,这大概是一种讽刺。
暑假正式来临,日子像被拉长的糖丝,黏稠而缓慢地流淌。
午后,阳光炽烈得能把柏油马路烤化,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夏天都喊破喉咙。
严菲开始收拾行李,她也要回老家了。她看着窝在沙发里,心不在焉地拿着遥控器不断换台的严霖雨,第三次问道:“小雨,真不跟我一起回去?回去待几天也好啊,你爸妈的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总不能一直这样僵着。”
严霖雨蜷缩了一下手指,视线没有离开电视屏幕,那里正放着一部这个暑期的热档狗血剧,男女主声嘶力竭地争吵着,声音刺耳。
“不了,姑姑。”她声音轻轻的,像羽毛落地,“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他们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再吵了。”
回去面对什么呢?是持续的冷暴力,视而不见,还是新一轮更伤人的指责?
那个家,此刻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战场,她需要距离和空间来喘息,来愈合。
严菲沉默了一下,大概也能猜到侄女细腻又倔强的心思。
她没再勉强,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发出刺耳的声响:“那你自己一个人在家,一定要注意安全。门窗反锁好,燃气阀检查一下,按时吃饭,别老是凑合。钱不够了随时跟姑姑说,别不好意思。”
“知道啦,姑姑,我都高一结束了,马上就是高二的人了,能照顾好自己。”
严霖雨终于转过头,脸上努力挤出一点轻松的笑容,想让对方放心,“你路上也小心,到了给我发个信息。”
严菲拖着行李箱,轮子碾过地砖的咕噜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电梯口那一声“叮咚”的提示音里。
整个房子瞬间被一种巨大、令人耳鸣的寂静所吞没。
严霖雨关上门,沉重的防盗门“咔哒”一声落锁,将外界的一切热闹与喧嚣彻底隔绝。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静静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它们显得格外清晰。
她走到客厅中央,光脚踩在光洁微凉的木地板上,环顾四周。
这个她曾经觉得拥挤、吵闹、甚至有些令人烦躁的家,此刻空旷得让人有些无措,甚至生出一丝陌生感。
沙发上还留着严菲坐过的凹陷和褶皱,茶几上摆着她没喝完的半杯花茶,花瓣沉在杯底,颜色黯淡。
严霖雨没有让自己沉溺在这种空洞的情绪里太久。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然后走到书房,从堆满各类书籍的架子上,费力地抽出一本砖头般厚重的《世界电影史》,书脊都有些磨损了。
她又打开书桌抽屉,从最里面翻出那沓用软布仔细包好的DVD碟片——都是些有些年头的经典老电影,《天堂电影院》《海上钢琴师》《放牛班的春天》《触不可及》……
这些是她从各个旧货市场、碟片店里一点点淘来的宝贝,每一张都带着岁月的痕迹,是她心情不好时的特效药。
老式的DVD放映机嗡嗡作响,读出碟片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胶片转动的声音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隆重。
光影投在对面一大片空白的墙壁上,画面因为碟片磨损而有些轻微的抖动,色彩也不如数字片源那般鲜艳,却别有一番温暖而质朴的质感。
严霖雨窝在沙发角落,用薄毯把自己裹起来,抱着一包黄瓜味薯片,目光专注地追随着画面中那些鲜活的人物和他们的悲欢离合。
当《天堂电影院》里,老放映师阿尔弗雷多对年轻的多多说:“生活不是电影,生活比电影难多了”时,那句熟悉的台词像一颗精准的子弹,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
严霖雨眼眶猛地一热,视线瞬间模糊,她赶紧抬手用力抹了一下眼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强压下去。
傍晚时分,最后一部电影落幕,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把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色。
严霖雨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关节发出轻微的响声。
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门,冷气扑面而来。
看着里面被严菲临走前塞得满满当当的各种食材,果蔬蛋肉,一应俱全,她却突然感到一阵倦怠,没什么食欲,也提不起劲头来给自己做一顿像样的晚餐。
最终,严霖雨只拿出一盒冰牛奶和一小袋全麦吐司,简单地解决了晚餐。
夜幕彻底降临,城市华灯初上,窗外变成一片璀璨的灯海。
严霖雨推开阳台的玻璃门,走到外面。
晚风拂面,依旧带着夏日的温热。
远处商业区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变幻,高架桥上的车流如同一条条流动的光带,整个城市仿佛才刚刚苏醒,充满了喧嚣而冰冷的活力。
而她却像站在一个透明隔音的玻璃罩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那些热闹、那些繁华、那些遥远的欢声笑语,都与她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屏障。
*
“蝉声犹在耳,风已带秋意。”
八月的尾声固执地拽住夏日的燥热,阳光灼人,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氤氲,空气里浮动着清晰可见的热浪。
严霖雨按掉聒噪的闹铃,房间霎时沉入寂静。
她赤足走过微凉的地板,来到窗前,“哗——”地推开窗户。
一股复杂的气息顷刻涌入——混合着夜露的清润、楼下花圃泥土的潮意,以及远处街角早餐摊飘来的食物香气。
蝉鸣在楼下撕扯,比盛夏时更显急促,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
今天开学。
严霖雨望向镜中穿着瀚海高中校服的自己,白底镶粉边的设计,左胸前绣着精致的校徽——一艘航行在书海之上的帆船。
瀚海高中的校服分男女两款,男生是白底蓝边,清爽利落;女生则是白底粉边,柔美娇俏。
不知是哪位校领导定的方案,大概怀着那种刻板又固执的念头,认定女生天生就该配粉色。
平心而论,这粉色饱和度不低,大面积使用实在挑人,穿不好就容易显得俗气,远不如男生的蓝色沉稳耐看——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严霖雨正了正衣领,试图压下那点不自在。
房门被“叩叩”敲响,未等她回应,严菲已端着一杯热牛奶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快,趁热喝!吃了早餐姑姑送你去。高二开学第一天,又是新班级,可不能迟到,得给老师同学留个好印象!”
严霖雨接过那杯温热的牛奶,掌心被熨得微微发红。
她试图做最后挣扎,嗓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姑姑,真不用麻烦,我自己坐公交很方便,直达校门口,东西也不多……”
“那怎么行!”严菲不容分说地打断,把牛奶杯塞稳,空出手就拿起梳子,要替她整理那束其实早已一丝不苟的马尾,“报道第一天,仪式感懂不懂?再说,文科实验班呢!凭自己本事考上的,姑姑必须去给你撑撑场面,看看新环境!”
严霖雨小口啜着牛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心里漾开一阵无奈的暖意。
她知道姑姑是真心为她高兴,甚至比她自己更兴奋。
以全年级文科第一的成绩进入文科实验班,在哪个家庭不是值得庆贺的喜事?
可能,只有她爸妈不会为此开心吧。
严霖雨瞥了眼严菲身上那件略显隆重的藕粉色新连衣裙,以及脸上比平日明艳几分的妆容,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种被过度关注的感觉,像一件料子好却尺寸偏紧的新衣,温暖是真温暖,却也束缚得让人想缩回手。
姑侄俩又交涉了几分钟,一个坚持要送,一个委婉推拒,最终自然是严霖雨败下阵来,妥协于严菲那不容置疑的关爱。
严菲一手拉着那个没多少分量、近乎空荡的新行李箱,另一只手不时指指点点,嘴里一刻不歇地絮叨。
从“实验班高手如云,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到“食堂伙食要是不合口,晚上回来姑姑给你煲汤补补,吃饭一定要营养均衡”。
再到“新班级里……嗯……有没有看起来顺眼的男同学?高中可以稍微留意,但千万不能影响学习……”。
严霖雨大多只以“嗯”、“知道了”、“好”应着,目光却一次次掠过严菲兴奋的肩头,望向前方那道越来越近、熟悉的校门。
校门口早已聚满了学生和家长,人声嘈杂,漾动着新学期特有的躁动和蓬勃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