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高中的大门比其他高中的大门气派许多，厚重的花岗岩柱子上刻着校训，电动伸缩门敞开着，涌入成群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

    青春的面孔带着假期未褪的懒散或对新学期的憧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

    很多学生自己骑着单车，熟练地滑入专用车道，身影轻快。

    严霖雨感到严菲挽着她胳膊的手紧了一下，随即听到她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声音：“看，我就说来送你对吧！这么多人呢，你自己拿东西多不方便。”

    严霖雨没说话，只是感觉脸颊有点微微发烫。

    她注意到门口站着的几个值周生，目光似乎在她和过于显眼的姑姑身上停留了一瞬。

    她不动声色地想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一点，却被挽得更牢。

    “高二文科实验班……小雨，是在这边走吧？”严菲显然做足了功课，拉着严霖雨准确无误地朝着指示牌方向拐去，那股劲头好像她才是今天要来报到的新生。

    教学楼走廊里弥漫着新刷油漆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分班名单贴在布告栏，前面围了不少人。

    严菲挤上前，很快就带着胜利的笑容出来：“找到了！第一个就是你！严霖雨，高二（9）班，文科实验班！太好了！”

    严菲的声音沉没在周围嘈杂的声音里，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引来几道好奇的视线。

    严霖雨赶紧拉着她往教室方向走：“姑姑，我知道了，我们先去教室吧。”

    瀚海高中一共十八个班，一至八班为理科班，九至十八班为文科班。而一班和九班则各自为文理科的实验班。

    高二（9）班的教室在四楼东侧尽头。

    窗明几净，桌椅都是新的，深棕色的桌面泛着光。

    黑板上用漂亮的板书写着“欢迎新同学”，旁边还画了些简单的花纹。

    已经有不少学生到了，各自找位置坐下，低声交谈着，空气中漂浮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安静。

    严菲一进门，就像雷达一样扫视了整个环境，然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开始帮严霖雨张罗选座位、擦桌子——尽管桌子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同学，你好呀，你也是这个班的吗？我们家霖雨以后就是同学了，多互相关照啊。”严菲甚至和旁边一个安静看书的女生搭上了话，那女生显然吓了一跳，愣愣地点了点头。

    严霖雨感觉自己的脚趾快要抠出三室一厅了。

    她轻轻拉了一下严菲的衣角，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姑姑……可以了，我自己来就行。”

    好在班主任很快走进了教室，暂时解救了她的窘境。

    班主任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气质干练的女老师，戴着细边眼镜，短发利落。

    她微笑着扫视全班，目光在严菲身上停留片刻，了然地笑了笑，然后开口，声音清晰温和：“各位同学好，欢迎来到高二（9）班。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张墨，教英语。未来两年，希望能和大家一起努力。”

    严菲这才意犹未尽地压低声音，最后叮嘱了严霖雨几句“听老师话”“好好学”，又在张老师目光再次扫过来时，终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教室。

    严霖雨肩线几不可查地松弛下来，轻轻吁了口气。

    世界终于清静了。

    她抬头，正好对上讲台上张老师含笑的目光，似乎带着一丝理解。

    严霖雨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

    报到流程并不复杂，发新书，领课程表，张老师简要介绍了各科任课老师和班级常规。

    她的语调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严霖雨翻开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课本，指尖划过光滑的纸面，心里那点因为姑姑过度热情而产生的躁郁渐渐平复，被一种对新学期的正式感所取代。

    “接下来，我们可能需要临时确定一下班委，方便开学初这几天的班级工作运转。”

    张老师的话将大家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因为大家刚组成新集体，彼此还不熟悉，这次我们先根据入学成绩和之前的档案暂定，一个月后再进行民主选举。大家有意见吗？”

    教室里很安静，没人反对。

    能考进这里的，大多习惯了某种规则。

    张老师拿起一张名单：“那我先宣布一下暂定班委名单。学习委员，陈卫恒，入学综合第三。”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表情严肃的男生推了推眼镜。

    “文艺委员，金敏，有钢琴十级和市级演讲比赛获奖经历。”

    一个看起来很文静的女生微微笑了一下。

    “体育委员，赵毅，校篮球队主力。”

    后排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咧开嘴笑了笑。

    名单一项项念下去，被念到名字的人表情各异，有惊讶，有坦然，也有点期待。

    严霖雨低头看着课本扉页，心里默默盘算着下午要去图书馆借哪些参考书。

    她并不太在意班委的事情，只想安静学习。

    直到——

    “班长，严霖雨。”张老师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入学综合第一，高一曾任班长，有经验。严霖雨同学？”

    严霖雨愣了一下，蓦地抬起头，恰好撞上全班同学齐刷刷投来的目光。

    惊讶、好奇、审视……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她笼罩。

    她甚至能感觉到旁边刚才被姑姑搭话的那个女生，投来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恍然。

    张老师看着她，眼神里是鼓励和肯定：“可以吗？”

    心脏在胸腔里突兀地跳了几下。

    严霖雨其实……并没想过要继续当班长。

    进入高二以后课业更重，她只想心无旁骛地学习。

    但此刻，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看着张老师信任的眼神，想到那个“综合第一”的名头带来的隐形责任，她发现自己说不出“不”字。

    那种被架起来的感觉又来了，她厌恶被推到台前，厌恶那些琐碎的班务，更厌恶成为目光的靶心。

    严霖雨厌烦麻烦，但更厌烦自己成为麻烦的漩涡。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镇定：“好的，老师。我会尽力。”

    坐下时，严霖雨手心竟然有点潮热。

    讲台上，张老师已经开始讲开学注意事项和未来的学习规划，声音温和却有力，描绘着高二这座分水岭的重要性。

    窗外的阳光更盛了一些，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崭新的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块。

    蝉鸣不知疲倦，穿过树叶，穿过窗缝，钻进耳朵里。

    严霖雨微微侧头，看向窗外。

    巨大的梧桐树叶在秋风里轻轻摇曳，叶片边缘已隐约泛起点点金黄。

    一个新的季节，一段新的路程，就这样开始了。

    她觉得自己像一棵秧苗，被硬生生拔起，塞进陌生的土里，根须暴露在干燥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刺疼着。

    ＊

    “秋老虎啃咬着夏天的尾巴，留下齿痕般的印记。”

    农训的通知在开学第二天就贴了出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高二刚组成的新集体里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消息是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宣布的，她声音清越，念着“锻炼意志、体验农耕”的通知条款，底下哀鸿遍野。

    “不是吧？开学就农训？这什么传统？”

    “我的新校服啊啊啊！”

    “听说在远郊那个基地，蚊子巨多。”

    抱怨声裹挟着燥热的风，塞满了教室的每个缝隙。

    张老师念完最后一条注意事项，目光扫过台下神情各异的学生，平静地补充道：“请大家按要求准备物品，后天早上七点集合。”

    ＊

    去往基地的大巴车像个巨大的移动蒸笼，弥漫着防晒霜和汗液混合的气味。

    车窗外的风景从高楼林立逐渐变为田野开阔，湛蓝的天空下，绿油油的作物延展到视线尽头。

    农训的日子是实打实的汗水洗礼。

    日头毒辣，晒得人头皮发烫。

    众人弯腰在田垄间辨认杂草和幼苗，指尖沾上洗不净的泥腥味。

    宿舍是简陋的八人间，夜里能听见蚊蝇的嗡嗡和同伴翻身的窸窣。

    严霖雨作为班长，还要额外负责清点人数、传达指令，在集体活动和休息的间隙奔波，白皙的皮肤很快晒出了一层浅绯。

    但也有意想不到的片刻。

    黄昏时分，大家坐在田埂上，看着夕阳将云朵烧成瑰丽的紫红色。

    平时在教室里沉默寡言的同学，竟能熟练地说出各种作物的名字；那个看起来娇气的文艺委员金敏，拔草的速度快得惊人。

    夜晚的拉歌比赛，跑调的歌声混着笑声，撞在旷野的风里，传出去很远。

    五天农训结束，回程的大巴上安静了许多。

    多数人累得东倒西歪，沉沉睡去。

    严霖雨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埂，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泥土的粗糙触感。

    然而松弛的气氛只持续到返校第二天。

    教室前方的黑板上，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行醒目的白色粉笔字。

    “摸底考试范围：高一全年内容。时间：明后两天。”

    这条消息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冻结了所有农训后残存的轻松假象。

    “搞什么啊？刚爬回来就考试？”

    “高一的知识都快忘光了！”

    “这哪是摸底，这是要抄底吧……”

    哀怨声比得知农训时更甚。

    农训带来的那点粗犷气息，瞬间被纸张油墨的味道冲散。

    课间不再有人讨论动漫、明星、小说，走廊上奔走相告的是借来的高一笔记和复印的习题。

    严霖雨翻开自己假期里就已梳理过数遍的笔记，指尖划过那些工整的字迹。

    她听到身后传来焦灼的翻书声，还有小声的咒骂。

    熟悉的紧绷节奏，迅速接管了一切。

    考试那天，秋雨骤然而至，敲打着窗玻璃，淅淅沥沥。

    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急促而细密。

    严霖雨答完题，检查一遍，抬头望向窗外。

    雨幕中的校园灰蒙蒙的，几天前那片辽阔的土地和夕阳，遥远得像一个不太真切的梦。

    农训留下的汗水已被洗净，泥土的气息也被雨水的清新取代。

    只有摸底考试的试卷，以最冷静直白的方式，衡量着每个人与过去那个夏天的距离，也划出了高二起点第一道清晰又无情的分水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