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其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即使那份期待，来自你最亲的人。”

    *

    运动会刚散场，国庆长假便悄然而至，像一阵不期然的风，卷走了操场上空的喧嚣与燥热。

    严菲拉着严霖雨的手，指尖温软，语气比暖阳更和煦，说了几回：“回去看看吧，小雨，就当散散心。”

    严霖雨没有立刻应声，目光落在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影上，直到那团树影不再晃动，她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点头。

    临走前夜，窗外的风带了点凉意，吹动窗帘，一下又一下地拂着书桌边缘。

    严菲女士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杯温牛奶放在严霖雨摊开的练习册旁。

    她没看严霖雨，只是伸手，掌心暖着她微凉的手背，说道：“小雨，回去好好放松放松，别想那么多，你爸妈那我说通了。等你回来，你就能看到姑姑给你换的新门啦！”

    严霖雨闻言楞了一下，她什么都没问，也没说，只是反手轻轻握了一下严菲的手，又很快松开。

    兴许是严菲的话真见了效，又或许是乡野的空阔天生有种荡涤人心的力量，车子驶离城市，窗外的楼宇渐次被稻田取代，视野豁然开朗。

    整个假期，冯燕与严凯旋竟真的显露出几分罕见的宽容。

    没有鸡蛋里挑骨头，甚至连惯常紧绷的唇角都似乎柔和了些许。

    严霖雨觉得胸口那团憋闷了许久、几乎与她融为一体的滞涩之气，终于趁着这无人注意的间隙，被乡野的风悄悄吹散了一些。

    乡间的秋色是浓墨重彩的油画，金黄的稻浪在风里起伏，翻滚着，一直绵延到远山脚下。

    那些山峦则披覆着深浅不一的红与黄，像一袭巨大而斑斓的霞帔，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灼灼地燃烧着，几乎有些刺目。

    每天清早，鸡叫三遍，薄雾还没散尽，严霖雨便跟着表叔家的弟妹满山跑，像是要把错失已久的什么追回来。

    露水未干，就去后山摘那些野柿子，金黄的果子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桠，她踮起脚，伸长手臂去够，树枝弹回来，顽皮地挂散了她的马尾辫，发丝拂过脸颊，沾着清冽的草木气息。

    晌午阳光正好，几个孩子在田埂上追那只羽毛蓬松的芦花鸡，鸡惊惶地扑楞着翅膀逃窜，引得看家的黄狗也跟着兴奋地吠叫，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传出去老远。

    太阳快下山时，他们就蹲在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拿着随手掐来的草茎，专心致志地逗弄那队正急匆匆搬家的黑色蚂蚁。

    在这里，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久违的自在，像溪水似的，慢慢洇进严霖雨干涸的心田。

    她脸上的笑意真切了许多，比秋阳还亮上几分，连带着眼角那颗总是透着点冷清的小痣，也仿佛活泛了起来，有了生气。

    轻松的日子如同山涧的水，淙淙响着，清澈见底，却转眼就淌到了尽头。

    回程的车里，严霖雨靠着冰凉的车窗玻璃，看窗外那些熟悉的稻田、远山，以决绝的速度向后倒伏、退去，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陌生而纤细的不舍，像初生的藤蔓，悄悄爬上心头，缠绕出一片淡淡的惘然。

    *

    瀚海高中的高二学生，身上残留的假期温乎气儿还没彻底散去，期中考试的阴影已如同北方提前南下的冷空气，踩着满地枯叶，毫不留情地碾近了。

    课代表们抱着厚厚一摞摞雪白的复习卷子，在教室之间的走廊里穿梭，脚步总是急匆匆的，带起一阵小小的风。

    黑板右上角，那个用红色粉笔写就的倒计时数字，一天比一天瘦小，像某种迫近的倒计时，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教室里的喧闹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捂住了嘴，渐渐地低下去，最终被另一种声音取代——纸页频繁翻动的沙沙声，密集而持续，透着紧张的迫切。

    课间再也看不到追跑打闹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低声讨论习题的身影，眉头紧锁，手指点着纸面上的公式或文字。

    每张课桌上都不可避免地堆起了书山，连平日里最闹腾的学生，也像是被这凝重的气氛感染，哑了嗓，收了心，埋头于眼前的题海。

    窗外的梧桐叶子不知何时已经彻底黄了，在秋风里一片，又一片地飘落。

    有一片叶子飘飘悠悠，恰好穿过窗户，落在严霖雨摊开的数学课本上，盖住了那道关于直线方程的难题。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明净高远的蓝天，恍惚间，鼻子里似乎又钻进了老家稻田里那湿热、暖烘烘，混合着泥土和稻谷的香气。

    那气息如此真切，几乎让她产生一瞬间的错觉。

    *

    最后一科考试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划破了教学楼里持续已久的寂静。

    教室里瞬间骚动起来，桌椅碰撞声、松气声、迫不及待的交谈声嗡地响起。

    严霖雨却没有像旁人那样急着往外涌。

    她慢腾腾地收拾着笔袋，一支，两支，橡皮，尺子，动作细致得有些过分。直到监考老师收走了她的卷子，她才背起书包，脚步有点发飘地随着人流出了门。

    十月的午后阳光，暖洋洋地铺满了长长的走廊，光柱里能看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她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这明亮，脚步却下意识地一拐，没有直接走向校门，而是走向了校园深处那间总是散发着甜腻气息的小卖部。

    玻璃柜台里，五颜六色的糖果像一颗颗光滑圆润的小石子，挤挤挨挨地堆在一起。

    她的指尖在玻璃上点了点，要了几粒薄荷糖。

    剥开透明的糖纸，将那颗碧绿的小方块含进嘴里，一股强烈的清凉立刻在舌尖炸开，然后顽固地向喉咙深处渗下去，抚平了考试结束后依旧绷紧的神经。

    严霖雨含着那点不断扩散的凉意，信步踱到学校后身那片总是显得比别处更安静些的小树林。

    这里的樟树依旧墨绿葱茏，稠密的叶子在微风里相互摩挲，发出连成一片的温柔沙沙声，固执地抵挡着秋意渐深的凉。

    严霖雨在一棵格外粗壮的樟树下站定，仰起脸。

    碎金子似的阳光穿过层叠的枝叶缝隙，筛落下来，在她脸上、校服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微微晃眼。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泥土特有的腥气、枯草散发出的淡淡腐朽味，混着樟木本身清苦微辛的气息，一股脑儿地钻进肺里，带着秋天独有的味道。

    那颗从考试前就一直悬着、无处安放的心，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里，莫名地往下落了落，找到了暂时的依托。

    严霖雨在树旁那个被磨得光滑的石墩上坐下，背靠着粗糙而坚实的树身，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思绪在这微暖的阳光和永不停歇的树叶低语里慢慢沉下去，散开，变得轻盈。

    那些为考试日夜悬着、纠缠不休的心事，终于一点一点，从绷紧到极致的弦上悄然滑脱，暂时消失了踪影。

    耳边只有风过林梢单调而令人安心的沙沙声，远处教学楼隐约传来的读书声或口令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帘子，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坐了不知多久，高三教学楼那边传来格外响亮刺耳的下课铃声，猛地划破了这片偷来的宁静。

    整个校园像是被这铃声骤然注入了生命，瞬间活了过来。

    杂乱的脚步声、喧哗的说笑声由远及近，如同潮水般从各个楼道口涌出，迅速填满了所有的空旷地带。

    严霖雨这才睁开眼，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腰背，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校服裤子上可能沾到的灰尘和草屑。

    穿过篮球场时，她看见了李缘风正在跟他的同学打篮球，她静静地站在旁边看了很久，直到高三的上课铃响起，李缘风走了。

    她才头也不回地径直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

    夕阳拉长严霖雨的影子，拖在地上。

    薄荷糖残留的那点尖锐的凉意，还在舌尖顽固地盘旋不去。

    然而，考试彻底结束、尘埃落定后的巨大轻松感，终于像漫溢的湖水，缓慢地漫过了心堤。

    *

    周六的晨光，被枕边手机持续不断的震动嗡嗡地搅碎，透出不依不饶的意味。

    严霖雨在一片朦胧睡意中摸索着抓过手机，眯着眼费力地看清屏幕上的内容。

    是班主任发来的几条新消息，后面跟着几个醒目的、标注着“期中成绩”字样的附件。

    她含糊地在对话框里回了个“收到”，拥着薄被坐起身，盯着对面墙壁空白处，脑子里也空茫茫地发了好一会儿呆。

    床头闹钟的指针清晰地指向十点半，她竟比平常周末醒得还要早一些。

    严霖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趿拉着那双毛绒拖鞋去厨房倒了杯温水。

    屋子里空荡荡的，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父母显然都不在家。

    她端着水杯折回房间，再次拿起手机，屏幕上有条未读消息，是母亲冯燕早上八点多发来的，言简意赅地通知她，他们临时出差一周，让她自己去姑姑家吃饭。

    严霖雨手指动了动，回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好”字。

    她捧着温热的马克杯坐到书桌前，按下电脑开机键，主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水杯上升腾起的稀薄热气氤氲了片刻，慢慢散开。

    屏幕上，班主任发来的那三个附件名称变得清晰起来。

    严霖雨移动鼠标，点开了第一个表格文件。

    霎时间，密密麻麻的姓名、学号、各科分数、总分、排名……如同潮水般涌现在屏幕上，冰冷而精确地排列着。

    作为班长，每学期整理、核对、初步分析这些数据，是她的分内之事，她早已习惯。

    瀚海高中有个沿袭多年的传统，或者说，是某种近乎残酷的规则：学生进入高二后，每一次期中和期末大考，都将进行洗牌。

    实验班里那些成绩不再符合严格标准的学生，将会被普通班里那些异军突起、符合标准的尖子生毫不留情地挤掉位置。

    年级大会上，主任总是用激励人心的语气重复：“乾坤未定，你我都是黑马！”

    但台下每个学生都心知肚明，这话背后隐藏的是更为冰冷的现实：不到最后一刻，你不会知道谁被踢出局，谁是那个幸运的闯入者。

    竞争无声，却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