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残酷啊。”严霖雨低声自语,像是叹息,又像是陈述一个早已接受的事实。
她顺手将垂落颊边的几缕发丝拢到耳后。
窗外的阳光跳跃在黑色的键盘上,映得她敲击删除键的指尖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
严霖雨的目光例行公事般地扫过表格最上方。
果然,她的名字依旧稳稳地盘踞在年级榜首的位置,纹丝不动。
各科分数整齐得惊人,像是用最精密的尺子精心丈量过,透着近乎非人的完美。
语文、数学、英语、文综……每一个数字都亮眼得无可指摘。
然而,这份在旁人眼中耀眼夺目、足以引来无数羡慕或嫉妒目光的“稳定”,却从未能真正叩开父母紧锁的心扉,换回一句哪怕只是轻描淡写的认可。
日积月累,令人窒息的迷茫,如同最顽固的藤蔓,在她心底悄然滋生,无声地缠绕,越收越紧。
多少个被台灯晕黄光线包裹的深夜,她对着摊开的习题集、密密麻麻的笔记和试卷,进行过无数次的无声诘问:
还不够吗?分数还不够高吗?名次还不够前吗?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换来你们眼里一点点真正的笑意?
于是,她近乎偏执地把自己埋进那片由公式、定理、文字和数字组成的深海里,心无旁骛,几乎带着自虐般的快感,将每一次的分数和排名都打磨得无可挑剔,熠熠生辉。
她天真而固执地相信着,那足够耀眼、足够稳定的成绩单,总有一天会成为敲开父母心门的钥匙,总能换回一丝她渴望已久的温暖与肯定。
但现实总是吝啬而冰冷的,给予她的往往只是一记无声却痛彻心扉的耳光。
后来,在某个辗转反侧、月光如水的深夜,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骤然划破她混沌的脑海,带来一阵战栗般的清醒。
问题的症结,或许从来就不在分数本身的高低,而在于那个更早、更关键性的选择岔路口。
她没有顺从地走上父母早已为她精心铺就的理科,那条宽阔平坦的康庄大道。
这感觉玄妙而尖锐,就像某些武侠小说里所描述的“顿悟”,长久以来闭塞的关窍在刹那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然打通。
她骤然明了:一旦偏离了他们预设的轨道,踏上那条他们眼中“没出息”、“死记硬背”的文科之路。
那么,纵使她在歧路上摘得状元桂冠,纵使她一次次站上榜首,这些在他们眼中,都非但不是荣耀,反而成了她叛逆的铁证,是她一意孤行、偏离“正轨”后某种碍眼,甚至带着讽刺意味的证明。
这份迟来的认知,带着尖锐的刺痛感,清晰地戳破了她长久以来用以自我安慰的幻想。
但奇怪的是,在这尖锐的痛楚之下,竟又诡异地滋生出一丝解脱。
她终于不必再为那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目标而徒劳地耗尽自己。
严霖雨曾长久地困惑不解:为何父母的控制欲能如此根深蒂固?
直到某一天,她尝试着将自己硬塞进父母的视角,强迫自己去理解他们的逻辑。
一个冰冷而坚硬的念头,便如同暗礁般缓缓浮出意识的海面——在他们那套认知体系里,子女或许从来就不是一个独立、应当被尊重的个体,而更像是他们自身生命的某种延伸,是流着他们的血、长着他们的肉、却必须完全遵从他们意志的…所有物。
近乎一件可以随意摆布、必须完美的器物,或是一头需要被彻底驯化、确保其沿着指定路线行走的牲畜。
那根名为“为你好”的鞭子永远高高悬起,要求的从来不是沟通与理解,而是绝对的无条件服从。
任何试图挣脱的迹象,任何独立思考的火花,都会被迅速而坚决地贴上“叛逆”、“不懂事”的标签,直到你精疲力竭,彻底放弃抵抗,重新温顺地匍匐回那个他们精心建造、名为“爱”的牢笼。
他们以近乎“造物主”的心态自居,怀抱着某种女娲抟土造人般的傲慢,认定自己赋予了你生命,便天然、永久地拥有了支配你全部人生的无上权柄。
你的梦想、你的喜好、你的痛苦、你的选择,在这份“所有权”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甚至是不该存在。
这扭曲而冰冷的认知根源,在无数个独自凝望窗外寒月的深夜里,无声而持久地刺穿着她的心脏。
带来痛苦,也带来绝望的清醒。
整理到第三份文件时,胃里一阵空落落的嗡鸣提醒了时间。
严霖雨抬眼,窗外天光不知何时已漫过正中,斜斜地镀在桌角。
她匆匆起身走向厨房,烧水,下面。
面条在滚水中舒展翻滚,她靠住冰凉的灶台,指尖无意识划着手机屏幕。班级群正热闹,消息一条追着一条向上蹦,都在讨论周末的动漫展。
一碗面下肚,身体暖了些。
严霖雨回到电脑前,进行最后一步——按照年级划定的分数线,重新筛选名单。
鼠标滚轮涩涩向下滑,每一个将被剔除的名字跳入眼中时,她的指尖总会在删除键上悬停一瞬。
那里有总爱戳她后背借橡皮的女孩,有每次体育课都默不作声帮她拿起外套的男生。
那些熟悉的名字后面,都缀着令人心口发紧的一两分之差。
而取而代之她们的,是十几个来自普通班、全然陌生的名字。
这些冰冷的代号将在下周,突兀地填进那些刚刚清空的座位里。
系统自动保存的提示音微弱地“嘀”了一声,像一声极轻的叹息,为某些人在实验班的日子,画下了一个仓促的休止符。
鼠标点击“发送”的瞬间,严霖雨向后深深陷进椅背,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几乎同时,班级群炸开了锅。
手机在桌面上嗡嗡震动,屏幕明明灭灭:
[我就差3分!!真的不能再查一遍吗!]
[@严霖雨班长,名单真的定了吗?][完了……要去普通班了怎么办啊……]
严霖雨飞快地在群里回了句“一切以年级最终通知为准”,随即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
午后的阳光变得粘稠而沉重。
严霖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沉甸甸地压着肩胛。
床铺还残留着晨起时的微温。
她把自己深深埋进蓬松的被子里。
阖眼之前,视线掠过书桌角落那盆小小的多肉——是姑姑送的。
姑姑总说她屋里“太闷”,盼着这点绿意能“活泛”一下气氛。
窗外隐约传来小区里孩童追逐的笑闹声,遥远得像隔着一整个模糊的世界。
严霖雨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任凭沉甸甸的睡意将自己吞没。
在意识彻底沉入混沌的前一刻,一个模糊的念头浮起,又悄然消散:姑姑大概是察觉到了吧?可为什么……那两个人,却从来都看不见呢?
*
“视线交错又避开,像两片不相逢的云。”
宁城落了一场秋雨,细细地洗刷天地,带走了夏末的黏腻,也冲刷掉了一些旧的印记。
一场秋雨一场寒,老话总是没错的。
寒意悄无声息地钻进骨缝,也悄然弥漫进高二(9)班这个刚刚经历了换血的教室。
七点一刻,秋雨未歇。
窗玻璃上爬满了水珠,将外界滤成一片朦胧的灰绿。
光线被雨水稀释,慵懒地漫进教室,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教室里已经坐了一半的人,却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雨丝敲打梧桐叶的声音。
人影泾渭分明地聚成两团,像被无形的水痕划分开。
原实验班的学生大多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低垂,落在摊开的书本上,他们虽然安静但并非全神贯注,偶尔有人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班里新来的面孔,又迅速收回。
那些刚从普通班上来的同学,则像误入陌生水域的鱼,拘谨地坐在被刷下去的同学腾出来的空位置上。
窗边第五排的位置空着,桌面干净,唯独一角残留着铅笔浅浅勾画的一朵小花,头顶苍白的灯光恰好打在那片区域,将那点属于另外一个人的痕迹照得分外清楚,像是一个沉默的宣言。
一个新来的女生抱着书包犹豫片刻,目光在那涂鸦上停留了几秒,最终选择绕开这张带着故事的桌子,在后排轻轻坐下。
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的跳动。
七点半的预备铃毫无征兆地响了,尖锐的电铃声刺破沉静,惊得所有人全部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门外依旧空着,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的,但她还没有来。
窗玻璃上,细密的雨珠被风推着,蜿蜒滑落,留下模糊的水痕,像一道道未干的泪痕。
新来的同学大多不约而同的望向窗外,看着那片被秋雨笼罩的陌生景观,眼神里藏着好奇与惶然。
严霖雨和英语课代表在这无声的暗流中,各自抱着一摞刚去办公室取回来的作业本和期中试卷,从后门走进教室。
严霖雨目光习惯性地快速扫视全班,安排发放的顺序。
视线掠过靠墙第三排那个位置时,她的心猛地一窒。
那个低头的侧影太过熟悉。
虽然柔软的黑发遮住部分额头,五官看不太清,但她依然认出了那人。
原来她选了文科。
“班长,有我们组的吗?”
严霖雨闻言,迅速收回视线,像是被那抹身影烫到。
她把最后一组的作业发下去,回到自己位置,路过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一股清冽的薄荷气息猛烈地钻入鼻腔,与她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严丝合缝地重叠。
严霖雨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
她回到座位上,翻开自己的试卷,那些熟悉的字句却像是浮在水面的油彩,晃动着,怎么也沉不进心里去。
严霖雨无意识地摩挲着卷子边缘,眼角余光里,那个身影始终清晰。
她还是习惯听课时转笔。
“咳咳。”班主任张老师的轻咳打断了教室里低低的喧嚣声,也打断了严霖雨的出神。
她从正门走了进来,站在讲台上,推了推眼镜:“首先,欢迎新加入九班的同学。按年级组的统一安排,本学期座位需要重新调整。”
教室里立刻响起压抑的骚动,像风吹过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