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霖雨扯着他,一头扎进人更多的街道。
城市的轰鸣瞬间吞没了身后的咒骂,他们像两条被迫逐的鱼,在人群的缝隙里拼命向前游,直到肺叶烧灼,直到喉咙泛起腥甜,直到身后的恶犬彻底被喧闹的人潮冲散。
她猛地将李缘风拽进便利店旁的窄缝里。
两人靠着粗粝的墙面,腰都直不起来,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干呕着,把惊惧和逃亡的辛酸一并往外吐。
墙面的冰冷透过薄薄的校服,硌着皮肉,反倒让人获得一种还活着的实感。
严霖雨松开手,指尖兀自微颤。她飞快探头,向外迅疾一瞥。
空无一人。
她这才彻底瘫靠回去,心脏擂鼓般砸着胸腔。
稍喘一口气,她便埋头看向那部屏幕蛛网密布的手机,手指哆嗦着,删掉了那段刚刚架起,却足以碾碎一个人的录像,随即狠狠按下了格式化所有数据的选项。
做完这一切,严霖雨像是被抽掉了脊梁,她抬手抹了把脸,汗水淋漓,狼狈不堪。
她喘着,看向旁边的李缘风。
他还倚着墙,面色惨白如纸,嘴唇褪尽了血色,脸颊上鲜红的掌印触目惊心,嘴角凝着一点干涸的血痂。
校服凌乱地敞着,露出里头白色的棉T恤,肩头赫然烙着一个肮脏的鞋印。
他眼睛空茫地睁着,视线没有焦点,身体仍在无法抑制地轻颤,仿佛魂魄还困在那条绝望的死巷深处。
严霖雨喘匀了气,声音带着剧烈奔跑后的粗粝,劈头盖脸砸过去,像责备,又像藏着别的:“喂!李缘风!你他妈傻透了?就杵着让人糟践?不会喊?不会跑?骨头呢!白长这么高个儿!吃粪长大的?”
李缘风的视线模糊,却清晰地捕捉到严霖雨颊边散落的几缕发丝,在急促的呼吸里微微震颤。
沾着汗,混着泥,却像一面不顾死活、悍勇招展的小旗。
巷子里的冰冷绝望和此刻肺腑的灼痛交织在一起,世界的光影声音都隔了一层,唯有她嘶哑的吼声和此刻带着怒气的质问,尖锐地刺破一切,钉进他耳中。
他看着严霖雨。
这个曾经对他嗤之以鼻的人,又一次将他从泥沼里拖拽出来,拽进这片嘈杂混乱的光明里。
此刻她叉着腰,胸口还在剧烈起伏,脸上惊惧未褪,潮红未消,眼底却燃着两团凶狠又明亮的火焰。
逆着便利店透出的廉价白光,她的轮廓毛躁又坚硬。
高大。
这词毫无预兆地撞进李缘风一片狼藉的脑海。
不是尺子能量出的长短,是一种……能劈开黑暗、将他从绝望深渊里硬生生拔出来的蛮力。
一种他从未在旁人身上如此真切感受到的滚烫,以及近乎蛮横的生机。
严霖雨见他只是愣怔,眼光空得吓人,那点强撑的硬气瞬间泄了底,只剩下无措和更深的焦灼。
她抬手,想拍他一下,又怕碰碎了他,手僵在半空,最终烦躁地抓了把自己的头发。
“喂!说话啊!真吓丢了魂?”严霖雨声音低下去,带出细微的颤音,“……没事了,听见没?那群杂碎没追来。”
李缘风睫毛剧颤,喉结干涩滚动,他张了张嘴,只溢出一丝破碎气音。
强撑的力气骤然溃散,他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膝盖蜷缩,额头抵在膝头,整个身体无法遏制地剧烈抖颤起来。
不是哭,是劫后余生驱赶骨髓寒意的生理性战栗。
严霖雨僵在原地,看着他缩着颤抖的脊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巷子里的污言秽语和方才的惊险在脑中回闪。
沉默片刻,她也慢慢蹲了下来,隔着一小段距离。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抽出一张,有些笨拙、轻轻塞进李缘风死死抠着地面的手里。
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时,两人都微不可察地一颤。
城市的喧嚣在不远处流淌,却如同隔着厚重的玻璃。
他们缩在便利店投下的光影死角里,如同两尊刚刚经历浩劫的残破雕塑。
李缘风的颤抖渐歇,额头顶着膝盖的姿势却未变,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固执地蜷缩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里。
手里那张被塞进的纸巾,已被他无意识攥成了一团。
严霖雨蹲在一旁,目光空洞地追随着不远处一个被风卷动的破塑料袋。手指下意识抠着水泥地上一道细微的裂缝。
先前冲出去的悍勇退潮,只剩下手脚发软的后怕和无措的笨拙。
她瞥见李缘风肩胛骨透过扯破的校服支楞着,起伏尚未平息,那个肮脏的鞋印刺着她的眼。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腿脚发麻,右腿深处一丝尖锐的疼痛悄然蔓延。
还好,她能忍。
她向来如此,无论是皮肉的疼,还是心底的痛。
若非如此,或许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严霖雨一瘸一拐地走向便利店。
感应门发出呆板的“欢迎光临”。
李缘风听见脚步声远去,身体绷紧了一瞬,依旧未抬头。
世界缩成膝间这一小片黑暗,鼻腔里残留着那条死巷的污浊气味,以及……她塞纸巾时留下的一丝极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便利店的白光刺目,货架整齐得与外面的狼狈格格不入。
严霖雨拿了两瓶冰水,走到收银台,顿了顿,又顺手抽了一包独立包装的消毒湿巾和几个创可贴。
付款时,收银员多看了她一眼,或许因她狼狈急促。
严霖雨面无表情地接过零钱,拎着塑料袋走了出去。
塑料袋落地的窸窣声打破了角落的沉寂。
李缘风终于动了一下,他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那双泛红的眼睛虽然残留着惊惧后的空洞,但总算有了点神采。
他看着地上的袋子,又看向她,嘴唇翕动,无声。
严霖雨拧开一瓶冰水,递到他眼前:“拿着。”
命令式的,却不带逼迫。
冰凉瓶身凝结的水珠,在李缘风模糊视线里泛着微光。
他迟缓地伸出手,指尖犹颤,触及瓶身那刺骨的凉意时,激灵了一下,离体的魂魄这才真正从那冰冷的噩梦中挣脱出来。
他接过水,紧握着,汲取那点凉意。
严霖雨拧开自己那瓶,仰头灌下几大口,水流顺着下颌滑落,混着汗迹。
她长长吁了口气,好像要把胸腔里淤积的浊气尽数吐尽。接着她撕开湿巾包装,抽出一张,递过去:“脸。”
李缘风怔怔看着那方洁白,像是不理解。
巴掌印在他惨白的脸上分外刺眼,嘴角凝固的血迹混着泥灰。
见他不动,严霖雨不耐地“啧”了一声,自己拿着湿巾凑近,动作有些粗鲁地擦向他嘴角的血污。
李缘风下意识地瑟缩,却没躲开。
湿巾的冰凉和酒精味儿刺激着破皮处,带来细密的刺痛。
他吸了口气。
严霖雨动作一滞,看着他近在咫尺、蒙着水汽的眼睛,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手上力道却悄然放轻了。
她仔细拭去他脸上的污秽与血痕,避开那片红肿。
指关节蹭到了巷子里的泥,她忍不住地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杀千刀的!多帅的脸,也下得去手!一群杂碎!
空气里只有远处车辆的噪音和便利店隐约的流行乐,这日常的声响,此刻竟有种不真实的安宁。
擦净脸,严霖雨把用过的湿巾团起扔进垃圾桶。又拿出创可贴看了看,李缘风身上似乎并无显眼的小伤口,便又塞回袋中。
“能走吗?”她问,声音缓和了些。
李缘风点点头,用手撑地想站起,腿脚却一阵虚软。
严霖雨伸出手,拉了他一把。
她的手心汗湿,却很有力。
李缘风借势站稳,身体晃了晃,手里仍攥紧那瓶水和那团皱纸。
“那帮人应该滚了,”严霖雨说,“回去拿你的校服,省得你们班主任啰嗦罚你。”
李缘风沉默。
严霖雨也不多言,自顾自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在前头,步伐别扭。
她知道他一定会跟上。
李缘风看着她微跛的背影,心被揪紧,声音沙哑至极:“你腿怎么了?”
严霖雨没回头:“放心,不是因为你。”
李缘风追上来,一把攥住她手腕,力道紧得甚至微微发颤:“我背你。”
严霖雨脚步顿住,手腕被他箍住,感受着他掌心的汗与冰凉。
“少来,”她试图挣脱,语气硬邦邦,“用不着你逞能。我自己能走。”
李缘风没松手,他固执地落后严霖雨半步站着,路灯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比严霖雨高不少,此刻背脊却微微佝偻,像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你腿瘸了。”李缘风陈述道,声音嘶哑却不容拒绝,“刚才跑……扭的,是不是?”
不是问,是肯定。
想起她拽他亡命狂奔时不管不顾的势头和现在这步态。
严霖雨沉默片刻,侧过半边脸,灯光勾勒出她紧绷的下颌线。
“说了不是因为你。自作多情。”她再次抽手,带了点躁意,“松开,校服不要了?”
“要。”李缘风答得飞快,手却攥得更紧。他绕到严霖雨身前,不由分说背对她半蹲下去,将宽阔却单薄的后背对着她,“我背你。拿了就回。”
他蹲在那儿,姿态笨拙而坚决,校服后肩蹭着墙灰的印子。像一头倔强认死理的小兽,纹丝不动。
严霖雨望着这副谈不上可靠、甚至有些狼狈的脊背,一时语塞。
想骂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看着他沉默固执的样子,终是咽了回去。
夜风掠过,拂动她散乱的发丝和他汗湿的额发。
她最终极轻地叹了一声,像是妥协。
“……麻烦精。”她低声咕哝,身体前倾,小心翼翼地伏了上去。
李缘风在严霖雨靠上来的瞬间僵了一刹,随即稳稳托住她的腿弯,站起身。动作有些生疏,甚至晃了一下,但很快稳住。
她很轻。
这是他脑中第一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是,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洗衣粉味儿,又一次清晰地漫过来,奇异地驱散了他鼻腔里残留的污浊。
严霖雨的手臂虚环过李缘风的肩膀,尽量避开他颈侧的皮肤。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脚步踏着路面,远处车声隐约。
他背着她,一步步朝那条刚刚挣脱的巷子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像要把方才嵌在那里的屈辱、狼狈踩碎。
严霖雨趴在李缘风不算厚实却异常坚定的背上,看路灯的光晕在他发梢跳跃。
他后颈汗湿的头发贴着皮肤,显得有点乖,又有点傻。
她忽然开口,气息拂过他耳廓,声音闷闷的:“……要他们还在,你就把我扔下,自个儿跑,听见没?”
李缘风脚步未停,喉结滚动一下,声音低沉而清晰:“不放。”
他侧过脸,一字一顿:“救人是好事,但不要为了别人而让自己身处险境。”
严霖雨没吭声。
巷子空寂,陈林一伙人早已无踪。
“东西拿好。”严霖雨指了指地上那件浸在泥水里的校服外套。
李缘风弯腰拾起,没穿,只是搭在臂弯,又往前几步,捡起自己的钥匙。
“你家在哪?”他问,“我送你回去。”
一提“家”,严霖雨眼底的光倏然暗淡,她冷冷道:“没家。”
她跑出来这么久,连个电话、消息都没有,真当她是死了。
这两人还真是够狠心的!
李缘风静默片刻,大抵明白,她是与家里人吵架了,于是玩笑般试探:“那……去我家?”
严霖雨没有任何犹豫,一口答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