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

    “这个世界的悲惨和伟大:不给我们任何真相,但有许多爱。荒谬当道,爱拯救之。”——加缪

    晨光透过老式纱窗,在空气中切出细碎的光斑。

    严霖雨醒来时,鼻腔里还残留着昨夜雨水的潮气,混合着老房子特有的木质香。

    她躺在陌生的床上,花了三秒钟才想起这是在李缘风家。

    枕头套是洗得发白的淡蓝色,上面有极淡的皂角清香——和他校服上的味道很像。

    床头柜摆着一只手工制作的木质小飞机,机翼处被摩挲得光滑发亮。

    墙上挂着一幅手绘的世界地图,地图上某些地区用红笔圈出。

    地图右下角写着细细一行字:“愿世界和平”。

    严霖雨坐起身,发现床头整齐叠放着一套干净衣物,浅色条纹衬衫和棉质长裤,料子柔软得像是被阳光亲吻过无数次。

    李缘风已经去上学了。

    家里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几声鸟鸣,还有厨房里隐约传来的水流声。

    严霖雨掀开薄被起身,换上衣服,赤脚踩在微凉的水磨石地上,走到门边。

    她轻轻推开一道缝,看见李奶奶正背对着她,站在水池前洗着什么,动作缓慢而稳。

    她洗漱完走出去,李奶奶正好转身,看见她就笑:“醒啦?小风走前说不让叫你,让你多睡会儿。”

    严霖雨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奶奶早,我也该回去了。”

    “回什么回,”李奶奶擦干手走过来,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吃完早饭再说。小风中午就回来,等他送你。”

    “不用麻烦他,我自己能回去。”

    “不麻烦,”李奶奶已经转身盛粥,“他要是知道我没留住你,回头又跟我急。那孩子看着闷,心里可重感情了。再说,你腿伤还没好,让小风送你,你也轻松点。”

    严霖雨张了张嘴,还想推辞,可李奶奶已经把一碗热腾腾的白粥放在桌上,旁边配着一小碟酱菜和半个咸鸭蛋。

    “快坐下吃。”

    严霖雨只好坐下。

    粥熬得软糯,米香扑鼻。

    严霖雨低头舀了一勺,听见李奶奶在她对面坐下,轻声说:“小风小时候啊,要是起晚了没吃早饭去上学,能饿到中午回来跟我发脾气。”

    严霖雨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会发脾气?”

    “怎么不会?”李奶奶眼里也漾开笑意,“小时候可倔了,跟他爸一个样。”

    吃完早饭,严霖雨又要告辞,李奶奶仍是拦着。

    老人家的手枯瘦却有力,拉着她的手腕不放,“再陪奶奶坐会儿,说说话。平时家里就我一个人,连个声响都没有。”

    严霖雨心一软,点头应了。

    她们移到客厅的旧沙发上坐下。

    阳光透过窗户上的玻璃花纹,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李奶奶打开电视机,声音调得很低,戏曲频道咿咿呀呀地唱着,她却并不看,只是侧着身子,上下打量着严霖雨。

    “昨晚没睡好吧?小风那屋子小,床也硬。”

    “没有,睡得挺好的。”严霖雨轻声答。

    其实她半夜醒过一次,听见窗外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狗吠,还有一种属于别人家的陌生安静,但她心里却异常的踏实。

    “那就好,”李奶奶拍拍她的手背,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跟小风……是同学?”

    严霖雨顿了一下,“算是吧,他比我高一个年级,认识而已。”

    她不知道李缘风是怎么跟他奶奶说的,只能含糊其辞。

    “哦……”李奶奶拉长了声音,眼神里多了点探究,却不再追问,转而道,“那孩子,朋友不多。能带你回来,说明他信你。”

    严霖雨不知该如何接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上有些开裂的漆皮。

    李奶奶看着她的小动作,笑了笑,忽然站起身,“你等等,奶奶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蹒跚着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抱着一本厚厚的、边角磨损的相册出来,“来来,看看小风小时候,可好玩了。”

    相册封面是暗红色的绒布,沾了些许灰尘。

    李奶奶用袖子擦了擦,才小心地翻开第一页。

    第一张是张颜色泛黄的照片,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皱巴巴一张小脸,眼睛紧闭着,头上只有稀疏的几根毛。

    “这是他才满月的时候,”李奶奶的手指轻柔地抚过照片,“瞧这丑样子,他妈还非说像他爸,俊得很。”

    往后翻,孩子渐渐长大。

    摇摇晃晃学步的、剃了个小光头的、穿着明显大一号的海军衫对着镜头傻笑的、额头上点着红点表演节目的……

    严霖雨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李缘风——稚气、懵懂,甚至有点傻乎乎的,和现在那个沉默寡言、眉眼间总带着一丝冷峻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小时候皮得很,”李奶奶絮絮地说着,每张照片都能引出一段往事,“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没少挨他爸的揍。他爸手重,揍得狠了,我就把他搂怀里,骂他爸……”

    照片一页页翻过,时光在李缘风身上飞速流淌。

    他开始抽条,变瘦,身高窜起来,脸上的婴儿肥褪去,轮廓逐渐清晰。

    但照片的数量也明显变少了,他的笑容似乎也渐渐少了,眼神里多了些这个年龄少有的沉静。

    翻到某一页,李奶奶的手停住了。

    这一页只有一张大大的合影。

    一个穿着军装、身姿挺拔的男人和一个穿着连衣裙、笑靥如花的女人,中间站着一个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穿着小西装,系着领结,被父母紧紧搂着,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是小李缘风最灿烂的笑容,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李奶奶的手指在那军装男人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呼吸变得有些重。

    “这是……”严霖雨轻声问。

    “这是他爸最后一次休假回来照的,”李奶奶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后的沙哑,“那年他八岁。”

    李奶奶沉默了很久,久到戏曲频道的一折戏都唱完了,才缓缓开口,像是要掀开一块沉重的早已与血肉长在一起的伤疤。

    “小风的爸爸,是维和兵。常年在国外,哪儿打仗,哪儿不太平,就去哪儿。”

    老人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很远的地方,“光荣啊,大家都这么说。可是当妈的,心里只有怕。天天守着新闻看,听见电话响就心惊肉跳。”

    严霖雨的心轻轻一颤。

    “维和”这两个字,对她而言,曾经只存在于新闻联播和课本里,代表着遥远、危险与崇高。

    她从未想过,它会与身边同学的人生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他八岁那年,夏天,他爸那边……出了事。”李奶奶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沉重的砂砾,“一次任务,没了消息。等了好久,等来了一面国旗,和一枚勋章。”

    严霖雨的心猛地一揪,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她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眼神明亮的年轻军人,很难将他与“牺牲”这两个沉重的字眼联系起来。

    她不敢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妈妈……那么好强的一个人,一下子就垮了。”李奶奶闭上眼,摇了摇头,“三个月,就三个月。人就跟油灯似的,熬干了。那天早上,我还给她熬了粥,她说妈,我困,再睡会儿。就再也没醒过来。医生说是心源性猝死,我知道,她是跟着小风他爸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机里细微的电流声。

    阳光移动着,落在李奶奶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却照不进她眼底深沉的哀伤。

    “那时候,小风就蹲在那门口,”李奶奶指了指卧室的门槛,“不哭也不闹,就是看着。谁拉也不起来。后来他起来,就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奶奶,以后就咱俩过了。’”

    严霖雨的鼻腔猛地一酸,眼前瞬间模糊一片。她慌忙低下头,一滴眼泪直直砸落在手背上,烫得惊人。

    她无法想象,一个八岁的孩子,是如何承受这样接连而至的毁灭性打击,又是如何说出那样一句话的。

    “从那以后,就剩下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了。”李奶奶的声音里充满了怜惜和坚韧,“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从来没在我面前哭闹过要爸爸妈妈,学习也从来不用我操心。他知道家里条件不好,从来不跟别的孩子攀比什么……有时候,我倒宁愿他别这么懂事,能任性一点,哭一哭,闹一闹……”

    老人说着,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无声地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

    李奶奶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继续翻动相册,速度加快了许多,仿佛不愿在那痛苦的回忆里再多停留一秒。

    后面的照片愈发稀疏,大多是学校要求的证件照,或者是一些集体活动的抓拍。

    李缘风迅速褪去了所有孩童的柔软,长成了一个清瘦、沉默的少年。

    他的眼神在照片里变得平静,甚至有些淡漠,很少再看得出明显的情绪。

    只有偶尔几张,可能是在某次竞赛获奖后,或者运动会上,嘴角会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这孩子,心思重,什么都憋在心里。”李奶奶叹了口气,“跟他爸一样,倔,认死理。这些年,不容易啊……学习倒是从没让我操过心,我知道,他是憋着一股劲。”

    相册翻到了最后几页,最近的一张,是穿着现在这身蓝白校服的照片,应该是入学时拍的。

    少年对着镜头,表情是一贯的平静,黑眸直视前方,下颌线清晰利落,已经彻底褪去了稚气,显露出棱角分明的轮廓。

    李奶奶合上相册,发出轻轻的“啪”的一声。

    她转过头,看着严霖雨红红的眼眶,反而笑了笑,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瞧我,净说这些陈年旧事。都过去了,现在挺好。小风长大了,懂事了。”

    可严霖雨知道,有些事永远不会真正过去。

    它们会沉淀在一个人的骨血里,塑造他,成为他沉默的背景和生命中无法剥离的底色。

    她忽然明白了李缘风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从何而来,明白了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隐忍。

    她也忽然明白了,昨天傍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他为什么会对浑身湿透、略显狼狈的她伸出援手,又为什么执意要带她这个并不算熟络的同学回这个他几乎从不向外人展示的家。

    或许是因为,他早已在人生的暴雨中淋了太久。所以见到另一个淋雨的人,会下意识地,想递过一把伞。

    墙上的老挂钟当当敲响,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十一点半了。

    李奶奶站起身,“快中午了,小风该回来了。奶奶去给你们做饭,你等着,尝尝奶奶的手艺。”

    这一次,严霖雨没有再提出要走。她看着李奶奶走向厨房略显佝偻却依然坚韧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腿上那本厚重的相册。

    窗外的阳光好像变得炽烈起来,一切都是如此的生机勃勃。

    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

    等待着那个少年归来,等待着他用那辆旧自行车,载她穿过阳光斑驳的巷弄,送她回家。

    心中的情绪饱满而潮湿,像被昨晚的雨水浸泡过的土地,正在悄然孕育着什么。

    她轻轻抚过相册封面上那粗糙的绒布纹理,仿佛能触摸到一段无声流淌的岁月。

    她知道,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翻开第一页。

    魔法难免失灵,命运常显残酷。

    但总有些人,像历经风雨后依然挺立的树,沉默地扎根,安静地生长。

    他一直在那里,以一种她此前从未真正读懂过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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