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在蛊室带上三天三夜。
这对她来说算不上惩罚,相当于关禁闭。
蛊室里有很多阁主豢养的蛊虫,推开门,就能够闻见浓重的药味。
她已经很熟悉这里了,因为这是她从小住到大的地方。她走到靠墙边木质床铺,床铺铺着陈旧的被子,布满了虫卵。床铺很低,底下的蛊虫时不时的爬上铺子,当她躺下时,耳边全是窸窸窣窣的虫鸣。
虫子咬她时,她并没有什么知觉,就像苍蝇叮了一口似的,但是过了几个时辰,她便感到自己的毒功更强了一些。
她练的毒功全名为万蛊噬天,练功者自幼年起便受蛊虫啃咬,往体内注入毒液。起初,会用丹药护持心脉,防止毙命,待到毒液溶入血液,便换药引,按照功法内力走向汇毒气,成功体。
她闭上眼,对着深入骨髓的蛊毒睡去。
三天后。
白蔹推开门,回到屋子,就瞧见六衣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阁主在忙,”六衣捻起桂花糕,吃了一口,露出餍足的神情,“有些事他让我交代你。”
“嗯。”白蔹应了一声,在桌边坐下。
六衣清清嗓子,压低了声线,模仿着阁主的声音道:“这是蓝田非凤笛,交给你。”
“如有所需,自寻光影。”
“没了。”
六衣的掌中托出一只纯白的玉笛,光泽鲜亮,温润有方,白蔹接过手来,入手一片冰凉。
阁主知晓她的玉笛丢了,便将自己所藏的笛子赠予她,白蔹看着玉笛复问道:“没了?”
六衣眉毛一挑:“真没了,怀疑我骗你?”
白蔹摇摇头,又问:“他在哪。”
“明月上时群动息……”六衣勾了勾长发。
白蔹点点头,接道:“雪峰高处正当轩。多谢。”
阁主很喜欢高处,白蔹是知道的。
抬头,看雾霭云低,低头,看人世苍茫。他总是冷冷地看着,正如天地一蜉蝣。
每当白蔹望向那道孤寂的人影,她原本毫无波动的心中难得有些苍凉,像风席卷落叶,只落了空空荡荡。
她走近了,他没有回头。
“我明天走。”白蔹低声道,她觉得她应该说些告别的话,却不知道要怎么说。
“好。”男人只是应了,不再多话。
“阁主……”白蔹握着玉笛的手紧了紧。
“我会回来。”
无论我的身世如何,我都会回来,回到你的身边。
男人轻轻哂笑一声,但他仍然应道:“好。”
※
白蔹站在磨得光亮的铜镜前,换上了六衣给她送来的衣服,那是一套淡蓝色的纱裙,内着折枝花纹罗衫,对襟上有浅黄盘扣。
她将阁主赠与的玉笛别在腰间,又系上六衣塞来的香囊,将头发绾了个小发髻。活脱脱一个桃李年华的少女。
这身衣服配上自己这张脸,她倒是有些不自在了。
没了任务,独自出门,她有惶惶然无措之感。
她想,既然阁主在塞北捡着她,先往北去,总没错。
京城地处汉中,交通发达,但京城内不许纵马,她便牵着六衣送的马,朝北城门走去。一路上听着商贩的吆喝声,她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睁着眼睛好奇地挑着摊子看。
商贩见白蔹穿着整洁,双眸澄澈,便知她只可宰割的肥羊:“姑娘仔细看,我们铺子上的手串可是天然玛瑙手工制成的,一串只卖十两。”
一两银子等于一千文钱,普通三口之家一年收入也只有四十两。
商贩见白蔹沉默不语,便猜她是上了钩,接着道:“今日你我有缘,我便吃点亏,贱价卖给姑娘,只要八两。”
白蔹正要开口,就听见身边有个女子娇喝道:“你这假东西,八文给我,我也不要。”
那女子一身红装,手腕上系着铃铛,讲起话来铃铛随着身子起伏,铃铃作响。
商贩急了:“血口喷人……我从来不卖假货。”
“天子脚下,你可敢发誓?若敢,我便报上官府,请官爷来掌眼。”女子嗤笑道。
“关、关你什么事。”商贩慌了神,对白蔹结巴道,“姑、姑娘,别听她胡说……”
白蔹摇摇头:“我不要了。”
接着她侧着身子对上那红衣女子,那女子双眸明亮,双瞳棕红,右眼眼下一滴泪痣,笑起来媚气横生,勾人心魄。
“多谢。”白蔹道。
女子却不理她,轻哼一声,便径自走了。
白蔹没热脸贴冷屁股的习惯,于是她又牵起马,朝着北城门走去。她出了城门,就在城外的客栈歇下。
这座客栈据说已经开始十来年了。掌柜和店小二是一对父女。
白蔹点了些云卷、鱼羹之类没吃过的小菜,送菜来的是粗布麻衣,干脆利落的少女。
那少女梳着短辫,忙忙碌碌,时不时还轻声训斥食客几句,食客都讪讪笑着,并不反驳,白蔹反倒是好奇。
“你说明月山庄哪来的胆子,拒婚倒是不说,这李枕还将公主殿下打伤了,啧啧啧。”
“这下好喽,朝廷估计真和明月山庄掰了,我听说啊,赐的姓都要收回来。”
“圣人的脸往哪里搁呀。”
“想想半年前……哎,我真以为玉郎和公主般配。”
“小道消息,据说李枕心里有了别人,公主气不过便动手了。没想到……”
白蔹听着,咽下一口汤来。
“这算什么……太子都残废了。我看这天啊,要变了。”
白蔹放下碗,发出了“咣当”的声响。
那两人瞧了白蔹一眼接着议论:“公主殿下还在睡哩,李枕不知道跑哪去了。”
“畏罪潜逃?我也没看见通缉令啊。说不定,有内情。”
两人讲的口干舌燥:“悦娘,再给俺拿几坛子酒来。”
“好嘞,”悦娘竟是轻松搬了两坛酒来,“客官请。”
谈江湖朝廷之事的人还不再少数,白蔹慢慢吃,仔细听,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了解了七七八八。
独孤枕那日追出后,便没有回去,明月山庄派了个叫北月的前来交涉。交涉了些什么不知道,只知道谈判破裂,明月山庄与朝廷不再同心协力,朝廷似有整治江湖之意,搞得江湖人人心惶惶。
江湖武功再强,也不过百人敌,怎么对得上朝廷的军队雄狮。
“铃铃铃”铃声由远及近,接着便是一双玉足迈入,红装女子瞧了一周,见桌上都坐满了,白蔹独自一人坐着,便径自走到白蔹桌前,也不询问,就坐下了。
悦娘便笑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女子不答,直接点了几样菜,都是店里最贵的。悦娘先上了酒,便去备菜。
见白蔹仍默默吃着,并不理她,女子撅起嘴道:“喂。”
白蔹抬起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她。谁知女子又“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她。
“哦,”白蔹想到,“刚刚谢谢你。”
但是,她不是谢过了吗。
红衣女子哼哼一笑:“不用谢。路见不平……”
话未说完,便被“砰”的拍桌声打断:“唐门龟缩在巴蜀多久了,我就说妇人无用,胆小怕事,下贱的很。现在朝廷要动江湖……”
红衣女子的脸顿时冷了下来,她瞬间抽出缠腰的软鞭,“啪”的一声将那桌劈成两半,碗筷劈里啪啦砸了一地。
“你、你有毛病啊,疯女人,找死是不是。”
“打的就是你这个嚼舌根的。”女子冷厉道。
悦娘听见动静,赶忙从厨房里跑出来,她也许久没遇见在这儿闹事的了:“二位客官,要打出去打,小店……”
“我赔。”红衣女子随手便掷了几两黄金在悦娘怀里,悦娘一愣,转头看向掌柜。掌柜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躲一边去,她便捧着黄金往后头溜去。
不会武功的人慌忙出逃,只余了些会武的凑着热闹,白蔹便一动不动坐在一侧看着。
“哪来的小娘们。”男人抽出刀来,死死盯着她,从头扫视脚,“长得倒是不错,不如……”
话音未落,铃声伴着破风声迎面而来,男人闪避不得,竟是应声而倒,被一鞭子抽断了气。
不过瞬息。
红衣女子又随手往观战的人怀中扔了银两:“拉出去埋了。”她又在白蔹面前坐下,似乎刚刚出手杀人的并不是她。
白蔹倒是有些好奇了,问道:“你是唐门的?”
“你不害怕?”红衣女子喝了杯酒,反问道,“你瞧着可不像江湖人。”
“你帮过我,我不怕。”白蔹想了想道,“你杀的那人也不是什么好人。”虽然她也不是好人。
这是直觉,白蔹嗅得出一个人身上的气味。她狠辣,却并不阴毒。
红衣女子哼了一声:“我叫唐滟萩。”
果然是唐门的人,还是唐门的大小姐。唐门自锁巴蜀许久,江湖上门人十分少见。刚才那男人估计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背,平日里嚼舌根也就罢了,遇上了唐门脾气最大的小姐,抽死都算便宜他了。
“客官,这是您点的醉白鱼、芙蓉蟹、桃仁肉卷……”悦娘的手还是稳当,一盘一盘的上着菜,不一会儿便摆满了桌子,她道,“父亲说您不必付钱了,您给的黄金足够了。”
唐艳萩一边吃一边同白蔹聊天:“你独自一人,往北走亲戚?”她打量了白蔹一眼,这姑娘怎么看都肩不能提手不能抗,逛个摊子还会被人蒙骗。
白蔹沉默的一下,便顺着她编道:“是。我有舅姑一家在北面做些小生意,给我寻了门亲事,父亲让我过去看看。”她实在习惯隐藏自己的身份,呆在阴影之下,才觉得安全。
“你父亲心可真大。”唐艳萩撇了撇嘴。
“我不惹事,自然无事。”
“你不惹事,事会惹你。”唐艳萩瞧了一眼白蔹那张脸,心下道,这傻丫头是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吗?
“我也北上。”唐艳萩吐出几个字,等着白蔹邀请她。
白蔹:“嗯。好巧。”
……
“……哼。本大小姐要北上。”
悦娘正巧路过,听了哑然失笑:“这位小姐在问你是否愿意同她一起上路。”
白蔹“啊”了一声,道:“我自然愿意。多谢唐姐姐相邀。”
唐滟萩:“……呵。”
白蔹和唐滟萩便结伴上路。唐滟萩阔绰,又不喜跋涉,就勒令白蔹把手上那匹马给卖了,坐上她买的马车:“等到了地儿,再买匹还你。”
“你要去哪儿。”白蔹问道,车上颠簸摇晃。
唐滟萩看了她一眼:“别多管闲事。”
这话都是她平时对别人说的,今天倒是别人对她说了,也是稀奇。
左不过是江湖之事,北经豫州,若她在此处落脚,就是去明月山庄。再往北便是冀州,少林所在地。
明月山庄啊。白蔹忽然又想起独孤枕来,他现在在哪呢。
“你在想谁?”唐滟萩心里浮现出一个猜测,“你莫不是偷跑出来私会情郎的。”
“不是。”白蔹摇头,有那么一瞬间的尴尬。
“会情郎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唐滟萩不以为意,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只是男人惯会骗人的,若是有人敢负我,我扒了他的皮!”